我叹了一声:“在那个时代,女性当兵的极少,当到高级军官的更少,我想,

这一段,可能是刻意描写人在极度危险的环境之下的那一种反常的心理活动。或者,

执笔者是女性,所以才有了这种不伦不类的内心剖白。”

    白素沉吟了一下:“可惜那时,你象是不很有兴趣,我也想不到小说会那么吸

引人,所以由得来人把稿子留下来就算了。”

    我耸了耸肩,不表示什么。

    白素又道:“我想应该多瞭解一下那个叫君花的作家的情形。”

    我哈哈大笑起来,当那歌唱家取出这部稿子来的时候,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但

这时,却好奇之极,心道:“请歌唱家来问问?”

    白素立时表示同意。

    所以,又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再度和那歌唱家的对话,十分有趣,记述如下:

    歌唱家一听白素说君花可能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就用她那美妙的歌喉,发出动

听的笑声:“你们的想象力真丰富,难怪她一听得我认识你们,就千托万托,要我

把稿子带来给你们看看。”

    白素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忙加问:“她要把她写的小说给我们看,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要求?”

    歌唱家这时,神情活现,她自然也知道上次来的时候,受了我的冷落,所以此

际,就伺机报复,真是小人气度之至,她扬起了头:“请别抢著发问。”

    我在肚里骂了她一句,面上自然不敢显露什么,她得意洋洋地笑:“当然是女

人,我认识她三年了,她是我的邻居,岂有不知她是女人之理?”

    白素想了一会,象是对歌唱家的回答,还有所怀疑一样,歌唱家也觉察到了这

一点,夸张地叫了起来:“别以为我是连男人和女人也分不出来的白痴。”

    白素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创作这部小说的经过,你可知道?”

    歌唱家道:“这倒不是很清楚,她一个人独居,我的屋子和她比邻,她把花园

弄得十分整齐,是一个十分爱清洁的女人,沉默寡言,对人很客气,约莫六十岁,

或者更老一些。”

    白素“哦”地一声:“原来年纪那么大……不过,也应该是这个年纪。”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心道:“我不认为一个参谋长会是女人。”

    歌唱家看著我们争论,神情莫名其妙:“你们在讨论甚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

这部小说真的那么吸引人。”

    白素道:“小说写得很好,值得研究的是,小说写了一场绝对不应该发生的背

叛,可是竟然发生了,似乎有十分神秘,怪异的因素,所以值得研究  你难道没

有看过?”

    歌唱家摆了摆手:“我不习惯看中文小说。”

    我把我的问题,重问了一遍,歌唱家用手指轻轻敲著她自己的额角:“她一听

说我认识你们,就现出极激动的神情,拿出了这些稿子来,说什么这是根据事实写

下来的,里面有一个迷,她一直解不透,想不通,两位善解疑难,可能会有所发现,

所以希望你们抽空看一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明知可能会碰钉子,还是来了。”

    她说到这里,向我瞪了一眼,这女人,报仇也算报得酣畅淋漓了。

    我自然不会和她一般计较,所以只是嘿嘿干笑两声了事。偏偏她还不识趣:

“里面究竟有什么迷,说出来,或许我解得开。”

    我立时冷冷道:那你必须先看完你不喜欢看的中文小说才行。”

    她碰了一个钉子,不再说什么,白素忙打圆场,又向她问了一些那个女作家君

花的情形,不过由君花深居简出,根本没有什么社交,歌唱家虽然活跃,以邻居

的身份请她十次,她都不来一次,久而久之,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来往,所以也说不

出所以然来。

    送走了歌唱家,我道:“作者和参谋长是两个人。”

    白素结结实实想了一会:“保留。”

    我跳起来想和她争,她伸手向我一挡:“现在,我不和你争这个问题,先看看

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究竟怎么会发生的。”

    我瞪了她好一会,才勉强同意。

    要知道那场绝不应该发生的背叛是怎么会发生的,对那篇小说中的若干情节,

必须先知道,所以,又要节录若干,不然,会无头无脑,看不明白。

    小说用了许多字,写十一个敢死队员如何依照计划,在旷地上扮成死人,逐寸

向前移动,终于在七个小时之后,移到了高地火力的死角。

【第五章】

    在壕沟中伺伏的两个铁生,早已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黑暗中看来,方铁生的虬髯,闪闪生光,和甘铁生白皙的肤色,成为强烈的对

比。经过长期的盯视,他们的眼睛,一闭上,眼皮上,反而会传来剧烈的刺痛,他

们眼看著敢死队员一点一点向前移动,在黎明之前,天色特别黑暗的时候,他们看

到他移动得最快,几下子就进入了高地的阴影之中,其余的人也都跟了上去。

    两个铁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吆喝,号兵把几乎捏得发烫的小号凑上唇去,鼓气吹

出了雄壮的冲锋号,高地上的敌军立即开火。

    两个铁生在这时候,互望了一眼,才把相互紧握著的手松了开来。

    他们不必讲话,只是凭眼色的交换,就可以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他们都在说:

敌军的指挥官一定大大迷惑了,何以吹起了冲锋号,却没有人进攻?

    进攻当然是有的,但是在高地上的守军看不到,进攻者在长期的,耐心的、几

乎无可忍受的、怀著万分之一达到目的的希望,已经来到了高地之下,冲锋号一响

起,他们正迅速向上攀著。

    偷袭是极可怕的事,偷袭不成,偷袭者粉身碎骨,偷袭成了,被偷袭者到死,

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偷袭和背叛,彷彿也有某种联系,把这两种行为用文字表达,排列起来看:

    偷袭

    背叛

    偷和背相对,袭和叛相对,都是在暗中突然发作的行为,被偷袭者和被背叛者,

事先连一点防备的工作都无法做,那绝对违背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是人类行为中极

可耻的一类。)

    两个铁生盯著离他们并不远的高地,看到他最早攀上去,在守兵的机枪喷射出

来的火花中,甚至可以看到他咬紧牙关的那种坚决的神情。

    也是他第一个抛出炸药包,他抛出炸药包的时候,左手攀住了石角,支持著全

身的分量。

    甘铁生在这时,哺哺说了一句:“老天,别让他支持不住。”

    接著,他右臂挥动,挥动的幅度极大,由身后到身前,划出了一个极美丽的弧

形,点著了引线,在引线上迸出少量火星的炸药包,在半空之中,呈抛物线向前落

去,竟然毫无偏差地落向一个正在怒吼喷火的机枪管。

    甘铁生和方铁生,不由自主,大声惊呼著,站了起来。

    也就在那时,高地之上,传来了第一下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爆炸所发生的火光,

先是寂静无声地陡然一闪,照亮了长长壕沟之中每一个人的脸,然后才是巨响的传

来。

    在第一下爆炸之后,一下接一下的爆炸,连续不断,高地之上,大团大团的火

球在滚来滚去,甘铁生看看时机已到,大喝一声,和方铁生同时冲出战壕,向前疾

冲了出去,跟在他们后面的,是潮水一样涌向前的进攻者。

    七号高地一举攻克,那个原来以为不能克服的碉堡完全不见,十一个敢死队员,

伤了六个,一个阵亡,甘铁生站在被炸成坑的凹地中,面向东方,这时,东方的天

际,才现出了第一线曙光。

    冲上高地,歼灭了敌军的官兵,在高地上跳著,发出实在没有什么意义的叫嚷

声,有的甚至兴奋到了用步枪互相格斗刺搏。

    甘铁生下达了向师部报捷的命令,缓缓转动身子,在东方透出朦朦胧胧的灰白

光芒之时,他一转身,就自然而然,接触到了方铁生的目光。

    方铁生咧著大嘴:“等了一夜,突然可以站起来的那一刹那,简直就象  ”

他说到这里,用力一挥手,吐了一口口水,忽然满是虬髯的脸上,在晨曦之中,现

出几分扭怩的神色来,没有说下去。

    甘铁生则“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在几百人的呼唤呐喊声中,听来仍

然十分嘹亮:“对,简直就象。”

    方铁生并没有说出简直象什么一样,但甘铁生立刻就知道了。

    那是真正的感受:在经过长期的压抑之后,突然的、畅快的、兴奋刺激之极的

爆发,那种快意的发泄,还有什么别的感觉可以比拟?那是雄性人类所能感觉的最

原始、最天真的感受。

    两个铁生都一起笑起来,他们笑得那么欢畅,当他们的笑声影响了所有人,大

家都静下来时,第一线朝霞已经浮起,方铁生举起枪来,向天连射,彷彿他的发泄

还未曾够,而甘铁生只是沉静地站著,看得出,他不止是站著,从他的神情上看得

出,他正在思索。

    他在想什么呢?除了他之处;还有人知道吗?

    方铁生一手举枪,还在不断地射击,他身形壮大,虬髯扩张,双眼圆睁,枪声

自他手上产生,象是天神的手中产生炸雷,神威凛凛,看得人都痴了。

    甘铁生只是静静地站著,在朝霞下,他苍白的脸上,看来像是有些血色,可是

他坚毅,充满了智慧,却也绝不逊色,叫人看得心折。

    两个铁生这时,一个动,一个静,他们的视线,却是射向同一个目标。

    以上节录的,是有关攻占七号高地的描写,我和白素也曾讨论过。

    别奇怪我们为什么会对小说中的情节那么有兴趣,实在是因为小说有它的古怪

之处。

    例如,高地攻占居功到至伟的,自然是那个敢死队长,可是小说中却又一字不

提,只是在进攻的过程之中,用了两次“他”字来替代。

    然后,又写了甘铁生和方铁生在重大的胜利之后不同的反应  完全由一个旁

观者的角度来写,刚猛威武的方铁生看得人痴,沉著勇毅的甘铁生,看得人心折。

    看著他们的两个人是谁?不见得会是全体官兵。

    两个铁生的视线落向同一点,他们又在看什么?如果是望向一个人的话,那个

人是谁?

    象是一直有一个“隐形人”在  那人当然不是真正的隐形人,而是隐没在小

说之中,但却又无处不在,呼之欲出。

    如果这个人就是我和白素假设的参谋长,问题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

    讨论自然不会有结果,白素想了一想:“可以设法根据小说中所写的地名,各

个大小战役的情形,对照一下现代史,我相信不会太久远。”

    我怔了一怔,已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如果是军阀混战时期的,只怕俱往矣,

六七十年下来,不会再有什么人活著的了。”

    白素的意思,自然是想找曾和甘铁生、方铁生他们一起度过戎马生涯的人,好

好问一下,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情形。

    所以,我才提出了事情发生的可能时间,白素摇头:“不会那么早,虽然没有

确切地写年代,可是从武器的使用来看,也大约可以断定是什么时代。”

    我听了白素这么说,不禁苦笑。

    白素自然未必是有意那样说的,但是她的话,却触动了我的联想  竟然可以

根据武器的使用,而断定人类历史的年代。例如,有核子武器,自然是二十世纪的

事,若是战争之中双方还在用铁器互相砍杀 那当然是中古时代。这样方法来断定

时代,那是不是可以算是地球人的悲剧?或是对人类文明的

    白素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她温柔地握住了我的手,神情也有点

难过,我用力摇了一下头:“抗日战争时期?”

    白素沉吟了一下:“差不多就应该是那个时候。”

    我又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之间,我又联想到了许多事,但是和故事发展无关,

也就不必长篇大论地写出来了  人家的小说中有这样的情形,尚且删去,怎么可

以在自己的故事中出现?

    我加重语气:“那么,现在还有人活著的。”

    白素一扬眉:“当然有,最现成的,就是这部小说的作者,君花。”

    我沉默了片刻:“至少,小说作者知道是什么人提供了她那么详情的资料。资

料的提供者,必然是当年的当事人。”

    白素认为君花就是小说中刻意被隐去的那个神秘人物,而我对这一点,始终有

异议,所以这时,才有了这样的争论。

    白素没有再和我争下去,只是道:“这位君女士,我们总是要见一见的,而且,

她也主动要听取我们的意见,所以和她见面,应该没有问题。”

    我笑:“又要麻烦你那位歌唱家朋友了,我想,向她拿君女士的电话,我们直

接联络,比较好些。”

    白素点头:“这事简单,我会办。”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场引致背叛行为的战役,才是最重要的。”

    白素来回走了几步,陷入了沉思之中,我也不打扰她。

    一开始,“背叛”这篇小说就把那场有背叛行为的战役提出来,但在小说中,

一直到了第五册开始之后,才真正写到了那场战役。

    那时候,甘铁生已经是师长、方铁生当然是副师长。

    两个人都有了将军的街头,而且是真正睥睨一切的猛将,可是两人的交情,始

终不变,方铁生一高兴,也还是会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那次战役,离方铁生被甘铁生发现之后九年,也就是说,看起来神威凛凛的猛

将,有天神一般壮硕体格的副师长,那年不过二十一岁。

    当然,他和普通二十一岁的青年人不同,非比寻常的童年生活,和九年来战场

上,每天接受鲜血和炮火的洗礼,他比同年纪的人成熟一倍以上,但是也有时候,

他会流露出他这年纪应有的年轻。整个作战计划,是甘铁生首先提出来的  那是

一个和敌军,可以说,是决一死战的战争,胜了,可以把敌军歼灭,再难翻身,输

了,情形也是一样。

    这一仗,是迟早要打的,形势已经逼得非有这样的一场大战不可。

    请各位回顾一下开始的节录,接下来的,是接续那一段的,应该接续在“要把

时间向前推九年”处,现在,再补上一句:“再把时间向后推九年”,推到了那场

生死之战的前夕。

    在兵力方面,甘铁生的师处于劣势,敌方有两个师的兵力,所以甘铁生要打胜

仗,必须运用奇谋,不能硬拚。

    当时的形势是,甘师和敌师的甲师、乙师,分布在一座山头的三面,互成犄角

之势。敌军的甲、乙两师,目的也是要把甘师彻底消灭,所以,正在悄悄移动,成

钳形,自左右夹攻。

    但是敌军又怕进攻得太快,被甘师看出了不利情形之后,拉队向后一缩,就此

逸去,以后,再要找这样对付甘师的机会,就十分困难了,所以,敌师的行动,不

打草惊蛇,尽量采取迂回的行军方式,目的是要绕过甘师的后面,两个师的兵力,

布成了一个半弧形的网,等到合围之后,再向前一逼,在强势兵力的攻击之下,甘

师除了向山上退避之外,别无他途。

    而那座山,是典型的穷山恶水,虽然说占住了山,就是占了高地,有居高临下

的优势,但是等甘师一上了山,敌师根本不必进攻,只消封锁山路,包围山头,山

上到了粮尽弹绝之时,自然毫无战斗力了。

    而且,在事先,敌军甲、乙两师的指挥官,也是十分精明的人物,早已派侦察

连上山侦察形势,山上的水源十分有限,有几处,也都立刻下令下马,破坏,使之

不能再被食用  这样,部队被困在山上,冲不下来,又没有水喝,战斗力自然大

大减弱,困得日子久了,渴也渴死了。

    甘铁生的作战计划,灵感来自他派出去的侦察队,发现敌军的侦察人员,正在

破坏水源。在接到了报告之后,召开作战会议,甘铁生先发言。

    方铁生皱著眉:“大家都在山下,去破坏山上的水源作什么?”

    甘铁生立时有了答案:“敌方想凭优势兵力,把我们逼上山去。”

    方铁生“呵呵”大笑:“那山是死山,谁也不会把部队拉上山去等死。”

    甘铁生吸了一口气,当天,他没有多说什么。

    第三天,侦察部队又有了新的报告,敌军甲师和乙师都有移防的行动,可是并

不是指向甘师,而是斜开去。

    在作战会议上,方铁生又大笑:“他们想在我们后面合围,我们可以在他们合

围未成时,分左右迎击,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甘铁生摇头:“不,让他们合围。”

    会议室中静了下采,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甘铁生的身上。方铁生沉声:

“敌人合围成功,我们只能退上山去。”

    甘铁生点头,语音十分坚定,毫无转圆余地,就象是他以前决定大小所有战役

的进攻或防守计划时一样,他道:“对,我们退上山去。”

    会议室中,是一阵长时期的,难堪的沉默,人人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去看甘

铁生  当然也有例外的,方铁生就盯住了甘铁生看,甘铁生也向他望来,两人四

目交投,足有两分钟之久,甘铁生神情坚决,绝没有改变。方铁生神情在开始两分

钟是极度的迷惆,但他随即想到富有作战经验的甘铁生,绝不可能无缘无故,作出

那么愚蠢的决定 他就开始向另外一路想。

    那是,在三分钟后,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甘铁生立刻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了,也泛起了微笑,两人这种笑容,是真正莫逆于心的回心微笑。

    微笑维持了半分钟,方铁生现出了钦佩之极的神情,霍然站起,双手按在会议

桌上,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说:“好计,好计,不如此,不足以歼灭敌军。所

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好计,好计。”

    一个老成持重的参谋闻言失色:“师座,退到山上,那是死路一条,再无生路。”

    甘铁生不理会那个参谋,向站著的方铁生一指:“副师长把作战的计划说一

说。”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方铁生觉得理所当然之外,其余所有人,都莫名其

妙,想顾失公,刚才,甘铁生说“对,我们退上山去”之际,所有的人都为之失色,

连方铁生也一样。

    显然,那时候,方铁生还是完全不知道甘师长的作战计划的。

    可是,他们在相互注视了几分钟之后,从完全不明白到明白,又大叫好计,这

还不出奇,但竟然就可以替代甘师长讲解作战计划,这就有点骇人听闻  难道他

们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竟到了这一地步?

    方铁生挺了挺身,嗓音宏亮:“甘师长的计划,十分简单。第一步,把我师兵

力,分成两部份,一份,在敌方悄然合围之前,用极秘密的方法,急行军离开,在

敌方将会形成的包围圈外伺伏。”

    方铁生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参加作战会议的,毕竟全是有多年作战经验的

军官,已经有不少人发出“啊”的低呼声,显然也瞭解到这个胆大之极的作战计划

的部分内容了。

    甘铁生用力挥了一下手:“行动必须极度秘密 在一半兵力秘密转移的同时,

另一半兵力必须装出完全不知道敌方的合围计划,要表示故意的麻痹,让敌军的合

围计划,能顺利进行。”

    甘铁生在这时站了起来。甘师长和方副师长并肩而立,就象是剑侠小说中的

“双剑合壁”一样,威力陡增,给予所有人以无限的信心。

    甘铁生的声音也很嘹亮:“敌军一旦合围,一定立刻发动进攻,敌军一攻,我

们的一半兵力,就退向山上,山下敌军合围,以为不必抢攻,我军必定不战而亡,

在这样的情形之上,他们的警惕,必然松懈,我们约定,五日之后,午夜时分,山

上的攻下来,在山外的攻过来,不但有反包围,而且有意想不到的尖兵自山上冲下

来,敌兵虽有两师,但必然溃败。”

    甘铁生讲到一个“败”字时,重重一拳,击在会议桌上。妙的是,方铁生也在

同时,一拳击在桌上 两个拳头击在桌上,只发出“砰”的一声响,可见他们两人

的行动,何等一致。

    会议室中静了几分钟,方铁生问:“有什么问题没有?”

    一个团长站起来:“山上的水源全遭破坏,在山上五天  ”

    方铁生不等他讲完就道:“上山的部队,尽量带水,要带足五天足够用的水相

当难,上山的弟兄要多吃点苦,我会教弟兄们怎样找有水的草根来嚼瞭解渴。”

    甘铁生斜睨著方铁生,摇头:“本师第一团、第二团第一营、第二营。直属机

枪连第一连、炮兵连,暂由方副师长率领,会议结束,立即秘密行军。”

    甘铁生续道:“目标五十公里外,待敌方合围之后五日后午夜,要在最近有利

的攻击距离,发动攻击。”

    甘师长的命令,再明白也没有,是要方铁生率领一半兵力退开去,到时才攻击。

那么,余下的一半兵力,自然由甘师长领上山了。

    方铁生立时涨红了脸:“师长,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缓缓摇著头。

    象这样,师长和副师长,互相争著,要担任更艰苦,更危险的任务,他们不知

见过多少次了,大家也都不参加意见,由著他们去争。

    方铁生的神情变得十分倔□  这时的神情,十足象是一个倔强的,不听话的

孩子,而且提高了声音:“我率部上山。”

    甘铁生仍然镇定地摇头:“刚才的分派,记录在案,这是军令,我会另外有呈

报,请军部批准。”

    方铁生双手挥舞,虎虎生风:“师长,我是你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所有危险

的任务,都让我去担当。”

    甘铁生微有温怒:“你胡说八道什么,把我当成贪生怕死的懦夫?接受命令,

别以为你的任务容易实行,行动必须绝对秘密,一有泄露,前功尽弃,全军覆没,

要把半个师的兵力,悄悄隐藏起来,谈何容易,所以,最佳老谋人员,也全由你率

领。”

    方铁生的身子,激动得在全身发抖,由于他双手按著会议桌,而他又力大无穷,

他身子一抖,整张会议桌都在抖动,桌上的茶杯,也随之震动。

    这时,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人的视线,又射向同一点后,又迅速收了回来。

    甘铁生再问:“还有什么问题?”

    会议室中是一片寂静。

【第六章】

    甘铁生的声音变得极严厉:“严格控制保密工作,不必向部下传达任务,泄露

秘密者,就地正法,散会。”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神情肃穆之极,就在这时候,甘铁生又加了一句:“师

参谋部全部人员,都归副师长指挥,不必上山,上山的,百分之百是战斗人员。”

    甘铁生的语调,硬得就像生铁铸成的一样,再无转圆的余地,可是他语音方止,

就有一个听来更硬,更不能有丝毫变更的声音响起:“师直机关人员由我分配,我

上山,其余人都跟副师长。”

    会议室中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可以听得到,沉静维持了足有一分钟,这种

气氛,连许多久历沙场的军官,都有点受不了。

    首先打破沉寂的是甘铁生,他缓缓转过头云,望向胸脯起伏,正在大口呼吸,

但是又忍住了喘息声的方铁生,一字一顿地问:“副师长的意见怎么样?”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点僵,但是他的回答来得极快:“我同意。”

    甘铁生这样问方铁生,自然是他自己已经同意,如今方铁生也同意了,事情应

该已成定局,可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甘铁生所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要方铁生肯定,

而是要他否定。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  整个师的人都知道,当他有那样的动作时,就是他的心

中,已经有了决定,而且这个决定,是九百条牛的力量都扳不转的。

    整个会议室中的人都紧张起来,一场那么重要的战役逼在眉睫,而且部署的又

是那样的险著,要是师长和副师长,处处意见不合,这个仗还怎么打?一时之间,

人人屏气静息,面面相觑。

    甘铁生在手一挥而下之后,厉声说:“如果是这样,作战计划取消师全体,立

刻撤出战区。”

    听到的人都张大了口,“立刻撤出战区”,那等于是临阵脱逃,就算能避得开

敌军的追击,又怎能逃得过军法的裁判?

    方铁生浓重的气息声,响得令人有点震耳,他的叫声,更令人心头发怵:“师

长,我要求,和你单独谈。”

    甘铁生神情冷漠:“你只要接受命令,我没有和你单独谈话的必要,可是倒必

须要单独谈话,时间不会太久,人人都在大会议室等著,我会宣布结果。来,到小

会室中去,我有几句话说。”小会议室就在大会议室的旁边,隔音设备当然不是十

分好,在小会议室里,甘铁生如果说话的声音大一点,大会议室中的人,都可以听

到,何况这时大会议室中十分静,只有方铁生在不住走动,和发出浓重的呼吸声。

    可是,在大会议室中的人,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可知那场单独谈话,是压低了

声音在进行的。

    那时,方铁生十分激动,好几次,象是下定了决心,要冲进小会议室去,大踏

步到了门口,可是在门口站著,双手紧握著拳,却又下不了决心去推门,他的神情

也十分怪异,一下子紧蹙双眉,看来十分痛苦,可是一下子,居然又会有十分欢畅

的笑容,风风魔魔地,大家都知道他年纪很轻,可是平日也绝少见他有这等少年人

一样的神情。

    在方铁生不知第几次冲到小会议室门口,贴门站立著的时候,门突然打开,甘

铁生向外疾步跨出,一下子撞在方铁生的身上。

    方铁生的个子魁伟之极,比甘铁生高出很多,甘铁生撞了上去,发出了一下闷

哼声,方铁生陡然伸出了巨大的双手,抓住了甘铁生的手臂。

    甘铁生甚至可以说是瘦弱的,被方铁生那种塔一样的彪形大汉抓住了双臂,没

有人怀疑他会被提得双脚离地,也没有人怀疑,只要方铁生手上一发力,他的双臂

就会断折。

    方铁生这时的行动,已经构成了冒犯长官的行为了,若不是人人知道师长和副

师长之间,情同兄弟,这时定然会有人上去对付方铁生了。

    甘铁生双臂一被抓住,就抬起头来,用极其严峻的目光,望向方铁生。而接下

来,两人之间,尤其是方铁生的反应,奇特之极。

    只见方铁生的神情极难过,缓缓摇著头,声音也很痛苦,叫了一声:“师长。”

    方铁生的大手,还紧抓著师长的手臂,甘铁生字字如同斩钉截铁:“师直机关

所有人员,都不上山,再有异议,以违反军令严处。”

    方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陡然全身发抖,他一抖,连带被他抓住手臂的甘铁生,

也抖了起来,方铁生不但神情激动,而且还十分感激,他道:“师长,你叫我该怎

么做?你叫我该怎么做?”

    甘铁生的回答,十分冷静,可是听得出,那压抑了极大的痛苦:“你应该怎么

做,就怎么做。”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曾经用力把装订得十分考究的原稿纸,用力摔了开去,以

表示心中的不满  后来,当然又去捡了回来,因为小说的情节,吸引我要看下去,

看究竟怎么会有背叛发生。

    当时,白素斜睨著我:“怎么了?发什么脾气。”

    我大声叫:“不看了,找一本谜语大全,或是隐语全集来看,还痛快得多,看

到的谜语,至少也可以猜到一半,哪象这小说,全是解不开的谜。”

    白素悠然道:“其实,稍为用点心思,也不是那么真的解不开,譬如说,那个

可以决定自己上山,师参谋本部都不上山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师参谋长,也就是那

个故意被隐藏了的重要人物,他曾当过攻克七号高地的敢死队长,也曾在舞台上演

过红拂女。”

    我闷哼一声:“可是为甚么他如果要跟甘铁生上山,甘铁生就要撤出战区?”

    白素沉吟不语,没有立即回答,我又问:“副师长要和师长谈话,师长为什么

不答应?师长和参谋长,又在小会议里谈了些什么?方铁生的反应,何以那么奇特?

甘铁生的声音中,又为什么要压抑著巨大的痛苦?”

    我在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后,由于气不过,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他妈的,这

个写小说的人,要不是把自己当成了屈原,正在写`天问',就是根本不会写。这

个写小说的人,瞎七搭八,乱加形容词,一场糊涂,故布疑阵。”

    白素吁了一口气:“还是可以在分析之中,寻到一点脉络。”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来,我也注视著她。白素的眼睛十分明亮俏丽,有极柔和

动人,使人感到如同暖流回环一样的眼神  和这种眼神接触,心情再焦躁,也会

立时宁静下来。

    我作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发表意见。

    白素手指在几上轻轻敲著:“对两个铁生来说,参谋长一定十分重要,似乎在

某些方面,参谋长极能左右、影响他们的情绪。”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白素又道:“例如,突袭七号高地时,两个铁生紧张之极,但又不能不让参谋

长带队去。”

    我举起了手来:“这种情形,如果是两男一女,就十分容易设想:两个男人,

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这女人对两个男人都好,无法决定该怎么做  通常,这种

情形之下,女的会十分痛苦,而两个男的,为了争取女的好感,自然都会尽量讨好

女的,尊重女的意见。如果参谋长是女性,那就容易有解释,假设两个铁生都爱上

了她,那就很容易理解了。”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师参谋长是女性的可能性不大。就算他是男人,你的说

法,一样可以成立。”

    我怔了一怔,陡然爆发出了一场狂笑,一面笑一面嚷叫:“两个男人,同时爱

上了另一个男人?这太戏剧化了吧,这是哪一派分类的小说?简直儿童不宜,至于

极点了。”

    白素的态度和我相反:“对于两个铁生既然都有同性恋倾向的描写,那么,他

们同时爱另一个男人,也就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我无法反驳白素的话,只好长叹一声:“对,世上本就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再曲折离奇,都会发生。”

    白素见我同意,十分高兴:“这个假设成立,会议室中发生的事,再易理解不

过。”

    我就是在那时,又去把摔出去的稿纸捡回来,迅速翻了一遍的。

    的确,有了这个假定,谜团迎刃而解,十分容易明白。可是,在那样生死一线

的军事会议之上,竟然有三个为首人物,有著那么复杂错综的变态感情纠缠,这仍

然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之至。

    事情自然很容易明白。

    上山去,艰苦、危险,是这次任务中难苦的一半,所以两个铁生要争著去  

这表示了他们之间真挚高贵的情操,都希望对方安全,自己冒险,这是他们两人之

间,长久存在著的高贵感情。

    看来,一开始,由于小说写得实在太隐晦的原因,我和白素,多少有一点误会。

    的确,两个铁生都可能有同性恋的倾向,但是他们并不是互相爱恋,存在于两

个铁生之间的,只是很高贵的友情,兄弟一般,也或许由于他们都有同性恋的倾向,

所以他们之间的友情,特别浓烈,超过了通常的情形,真正到了人与人之间感情水

乳交融的程度。

    而他们,却极不幸地,有了一个共同的同性恋对象。

    心理学家早就证明,同性恋者,对感情的执著、看重、浓烈,在恋情的过程之

中,所得的痛苦或欢愉的感受,远超过正常的男女之恋。

    象他们这样的情形,若是两男一女,也足以引致三个人在感情上极大的困扰和

痛苦,设想如果三个全是同性恋者,那么,痛苦的程度,可以加上十倍八倍。

    很难想象当时在这三个人之间的感情纠缠,血肉模糊到了什么程度,但绝对可

以肯定,那一定比战场上的炮火连天,拚刺刀血搏冲锋,更加可怕,更加惊心动魄。

    这就是为什么参谋长要去担任敢死队伍的原因。

    小说中写出来的他的内心世界是“靠向他?还是靠向他?”是“他是想到了他

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

    那种本来莫名其妙的话,现在看来,也可以恍然大悟,没有什么不容易明白之

处  他怕他和他牺牲,两个他都爱,于是,他就挺身而出,自己去担当这个危险

之极的敢死任务。

    如果一切全是事实的话,当时还可能有这样的对白  学学那篇小说的作者也

写得隐晦一点:

    “我去。”他说。

    “不行,”他和他一起叫。

    “让我去吧,我死了,你们都没有了牵挂,我也没有了牵挂,我不能把自己从

中间剖开来,分给你们两个,就让我去死好了。”

    “……”他和他都没有话好说,因为三个人之间的情形怎样,他们都十分明白。

    于是,他就当敢死队长。他没有死,他们之间的纠缠,自然也延续了下来。

    又是一次危险的任务,在甘铁生争得了退向山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任务之后,

两个铁生共恋的对象,可能基于当时那种悲壮激烈的怀情,心头一热,血液沸腾,

感情迸发,刹那之间,在两者之间,有了取舍,所以他坚决要留在山上陪甘铁生。

    如果他留在山上陪甘铁生,那么,这自然就是他的决择了。

    (真正要请各位注意的是,同性恋是不可否认的人类感情之一,可以说那不正

常,不普遍,但它的确存在,就不能逃避,也不必鄙视,每一种感情,发生、存在,

总有它发生的原因和存在的价值。那种感情,也是一种精神感应,和男女间的爱情

一样。而著名的英国学者汤恩比(Toymbee Arnold Joseph 1889-1975)曾说:“一切

生命都是以精神感应的方法互相交感而生存的。”

    他选了甘铁生,甘铁生立即问方铁生,有没有异议。当时在会议室中的其他军

官,是不是看出了这三个人之间有这种不寻常的感情纠缠,可想而知,这种事,大

都在十分稳秘的情形下进行,所以可以假设,其余人都不知道究竟。

    方铁生在十分激动的情形下,立即表示同意。

    可是甘铁生却立即表示反对。

    他们都要他,但是却又宁愿自己痛苦,而把他推给对方  这是两个铁生之间,

一直在进行的一种行为,他们都真正地在精神上,宁愿牺牲自己,成全对方。这种

真挚的感情,在人类的行为之中,相当罕见,难能可贵。

    于是,方铁生要求和甘铁生单独谈,但甘铁生拒绝,甘铁生和他单独谈,而且,

显然说服了他,不要选择自己,而选择方铁生。

    所以,在出了会议室之后,方铁生才会有那么异样的反应,方铁生知道,甘铁

生把他让给了他,方铁生自然知道,甘铁生为此,作了多么大的牺牲。

    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却发生了。

    叫方铁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说什么才好呢?

    小说作者显然也不知道如何写才好了,所以,才有了小说中的那两句对白。

    再回过来看一小段小说。

    方铁生的声音,象是他的喉间梗塞著一大团棉花,他双眼睁得极大。眼中泪花

乱转  他没有落泪,光是在这样一个铁打的汉子脸上,现出这种神情,已叫人骇

然欲绝,要是他流下了泪来,只怕所有的人,都会吓昏死过去。

    他颤声说:“师长……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真的流下了泪来,他仰头向上,不让人家看到他泪流满面的情景,他的

声音同样梗塞:“没有什么,我是……苦惯了的。”

    方铁生陡然下跪,双臂抱住了甘铁生的双腿:“你把我从垃极堆里捡出来,又

对我……这样……”

    甘铁生仍然抬头向上:“说这种话,我们是什么样的交情。”

    其余的军官都吓呆了,只有一个最机灵的,在这时叫了一句:“师长和副师长,

是过命的交情。”

    所有的人一听,都自然而然,大声喝采,鼓掌。

    过命的交情,也真的只有这样的一句话,才能表达出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是

何等深厚。

    作战计划肯定了,这个会在人类军事史上留下辉煌一页的战役,即将开始。

    当天晚上,方铁生带著半个师的部队和师参谋部全体人员,悄悄转移,转移过

程十分顺利,留在原驻地的甘铁生,不住地接到密报,一切按计划进行。

    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直接的无线电通讯,可是为了避免敌军的截听,他们

并不使用。他们自从相识以来,象这次那样,竟然要有好几天音讯不闻,那是从来

也未有过的事。

    小说接下来所写的,是写方铁生如何带著部队悄悄转移,和写甘铁生怎样佯攻、

诈败,引敌军上当的经过,写得也相当动人,我在看到甘铁生带著一半兵力,被敌

军“逼”上山去之际,又曾和白素有过一番讨论。。

    我把手按在稿纸上:“在两个铁生之间,如果说有背叛行为发生,当然应该是

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嗯”了一声:“自然是,问题还不在于谁对谁好,谁对谁有恩,而是他

们分开了之后,甘铁生上了山,那是一个死地,他不可能再进行任何的背叛行为。”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方铁生……在受了甘铁生那么大的恩惠  包括把他从

垃圾堆中捡出来,又一点不假,和甘铁生真有过命的交情,还要背叛,人类的行为,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白素有点咬牙切齿:“方铁生不是人。”

    她很少用那么强烈的情绪来表达她对一件事或一个人的看法,所以我也吃了一

惊,但随即感到,白素对方铁生的评语,最简单确切。

    在那样的情形下,尚且有背叛行为发生,背叛者方铁生,如何还能算是人?虽

然人性之中,有卑劣之极之处,人性极坏,比万物都诡诈,可是也不可能卑劣和坏

到了象方铁生那样的地步。

    最令人不可解的是,照小说中所写的,方铁生对甘铁生,不是没有感情。若是

那个他们共恋的“他”,选择了上山,方铁生的背叛,还有一丝道理可说,可如今

偏又不是那样。

    我性子急:“背叛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白素叹了一声:你看下去就知道了,事实上,发展到了这里,背叛的发生经过,

你也应该可以猜得到了。”

    我也自然而然,咬牙切齿:“到了约定的日子,方铁生没有进攻?”

    白素别过头去,不愿和我对望,但是我也早已看出,她有著深切的哀悼的神情。

    我们是都把小说中所写的,当作是“真实的事”来讨论的,那么,白素的这种

神情,自然是在哀悼人性的败亡。

    我急急地看著,直到看完。

    最后部分,我不想再详细引用了,我引用了开始部分,是因为那一部分,写了

两个铁生之间的感情,十分感人,而且,有这种感情的两个人,实在不可能有背叛

行为发生。

    背叛的经过十分简单  到了约定上下夹攻的时间,甘铁生没有等到方铁生,

那山上是死地,不可能再守下去,甘铁生等多了一夭,完全无法和方铁生取得联络,

就下令突围。

    就算他有整个师在手,想突围也不可能,何况他只有半个师,结果,自然可想

而知,全军覆没,战至最后一兵,竟没有一个投降被俘的,使得敌军,也受了相当

程度的损失。

    在阵亡的官兵中,敌军极想找到铁军的甘师长和方副师长的尸体,可是却没有

发现,甘师长从此下落不明,而从敌军在阵亡者之中,想找到方铁生的尸体这一点

来看,敌军方面,完全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不知道方铁生早已悄悄带了一半兵

力转移了开去。在敌军完全不知的情形下,若是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绝对可以把

敌军打得大败,输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我又曾大声提出意见:“十分不通,方铁生背叛了,参谋长呢?那半师兵呢?

各级指挥官呢?难道会见死不救?要说全体背叛,那又没有可能。”

    白素没有说什么,只是作了一个叫我看下去的手势。我闷哼一声,已经准备好

了自己的意见,不论看下去,小说会有什么发展,我相信我的结论,是唯一的结论。

    可是看下去,我还是目瞪口呆。

    小说写到方铁生在转移出了三十公里之后,驻在一个山沟里待命,只有少数指

挥官才知道作战计划,为了严守秘密,作战计划没有传达,营以下军官,都不知道

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到了约定进攻之前的一个晚上,方铁生召集了知道作战计划的各级军官,宣布:

“作战计划有了改变,师长才发了新的军令,我们在这里静候待命。”

    方铁生的宣布,虽然人人都觉得奇怪,但是也没有不相信的道理。

【第七章】

    人人都知道,方副师长和甘师长之间,亲密得根本象是一个人一样。方

副师长说的话,等于是甘师长说的,有什么可怀疑的?

    而方铁生在作了这个宣布之后,就独自一个人,吩咐了谁都不要跟,自己

一个人,走进了山沟深处,当时,也没有人怀疑他去干什么,和到哪里去了。

    一直等到甘铁生那边,等无可等,开始突围,战斗一起,枪炮声传了过来,

那半师官兵,才知道大事不妙,毕竟还有许多作战经验极丰富的军官在,派出

去的侦察兵回来一报告情况,再想去增援,先得找方副师长,可是花了三个小

时,方副师长踪影全无,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又耽搁了三小时,甘师长那边,早

已全军覆没,剩下的半个师官兵,知道了这种情形,人人含泪,一轰而散。当

兵的回家乡,当官的连家乡也不敢回,怕给人以为他们叛变了甘师长,大多数

流落江湖,甚至有的落草为寇,境况十分惨。

    小说最后结尾,写了作者的感想,作者说,背叛显然只是方铁生一个人的

事,但是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背叛虽然是人类常进行的行为,可是在这样

的情形下,方铁生背叛了,那似乎又超出了人类行为的范围,是不是虽然经历

了几千年的文明发展,人类行为还有许多隐性的部分,根本不为人所熟知?

    还是现在所知的人性卑劣,只是一层表面,真正的情形,深不可测,使得

想去探索一下的人,一想到就害怕,根本不敢起这个念头?

    问题提得象是很有深度,可是由于我对整篇小说,已有了结论,所以在看

到了那些问题时,反应和白素完全不同。我记得白素当时,至少看了两遍,而

且十分认真地在思索,但是我看了之后,却哈哈大笑,而且相信,一定有十分

轻佻的表情。

    白素用询问的目光望向我,我立时回答:“因为我已有了结论。”

    白素询问的眼色延续,我用力一挥手,大声说:“不过,狗屁不通。”

    白素略皱了皱眉,我继续发表结论:“小说写的,不是事实,不可能是事

实,因为如果是事实,绝不会有什么背叛,方铁生不可能背叛甘铁生,这个小

说作者,跌进了他自己布下的陷饼之中,他想制造一个诡异的大转折,所以一

开始,把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写得那么深入动人,他不知道这样一来,就无

法发生他后来所要写的事了,他虽然硬写了,可是,小说却变成了狗屁不通。”

    我平日也很少这样长篇大论评说一件事,所以白素也有点意外,她听得

十分用心,等我讲完,她缓缓点头:“单就小说而论,我同意。”

    我立即道:“当然只是小说,实际上,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发生。”

    白素默然不语,我又道:“别相信`小说是完全根据事实来写的'这种鬼

话。方铁生曾力争要撤到山上去,如果他争到了,他怎能背叛?他的背叛,难

道是临时决定的?真不通。”

    白素摇头:“不通的是你,若是他早就有背叛之心,他对甘铁生如此瞭解,

自然知道他再争,甘铁生还是会派他在山下候命。”

    我翻著眼:“他对甘铁生的感情,全是造作?如果是这样,那不但可怕,而

且,他本来是一个在垃圾堆里打滚的流浪青年,遇到了甘铁生,命运才截然改

变,他为什么要背叛?做任何事,都有目的,他背叛甘铁生,目的是为了什

么?”'

    白素十分镇静地回答:“这正是作者想在我们处得到的答案,是她要我们

看这篇小说的原因。”我问哼一声:“没有原因,小说写得不通,狗屁不通。”白

素的反应,令我气结:“所以,我不相信这是小说,相信它是事实  现实生活

中发生的一切,还比小说故事曲折离奇,匪夷所思得多。”

    我用力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白素又道:“而且,我坚信,小说中的一切,

都是……至少,原始资料,都来自当年的那个参谋长,也就是当年两个铁生共

恋的对象。因为小说中并没有详细写甘铁生在山上,等不到方铁生来应援的

痛苦心情  被背叛,是最最令人痛心的事,不写,是因为那时;他不在山上,

他无法想象甘铁生的痛苦情形,写不出来。”

    我仍然不同意:“也不一定,在小会议室里,只有甘铁生和他两个人作个

别谈话,谈话的内容,也未见写出来。难道也是他不知道?”

    白素现也十分疑惑的神情,显然,她也无法解释这些疑团。

    我笑了起来:“写小说,要布下无数疑团,让人家看得摸不著头脑,要看下

去,那不算是难事。难的是,每一个疑团,都要能有自圆其说的解答,不然,就

绝不能称为好小说。”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所以,我给这篇小说的评论还是那四个字:狗

屁不通。”

    白素微笑  一向以来,她那种充满谅解的笑容,都极动人,她道:“我也

早说过了,这个故事,我宁愿相信它是事实。”

    讨论到了这里,已经没有可以进一步研究的了,我和白素,在互望了片刻

之后,在时间上一点差别也没有,齐声道:“找那作者去。”

    要找作者并不难,在歌唱家那里得到了电话号码,电话打过去,第一次没

有人接听,过了几小时再打,有人接听了,电话是白素打的,她先自我介绍,然

后道:“请找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女士。”

    通过电话扩音器,我可以听到一个相当低沉的声音,作为女性的声音来

说,略沉了些,但这位女士的年纪绝不会轻,所以也不值得奇怪。

    她连声道:“我就是,我就是,我写的,你们看了,有什么……意见?”

    白素说得很客气,可是也很直接:“如果那是一部虚构的创作小说,那可

算是失败之作,因为只有谜团,没有解释。而如果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只

是通过了文学的笔法表现出来,那么,每一个故事的疑团,都有追索的价值,

请问,属于哪一种?”

    沉默维持了足有一分钟,才听得声音变得更低沉:“全是事实。只不过名

字改了……他们两人的名字,确然相同。”

    白素缓缓地问:“方铁生一直下落不明?”

    回答:“是!”

    白素再问:“甘铁生呢?生死不明?”

    回答仍然是:“是。”

    白素一字一顿:“你,就是小说里,那个竭力想隐藏起来,但是又无法不在

某些重要情节中出现的那个人?”

    在电话中传来的,是一下十分痛苦凄酸的呻吟或抽噎声,人只有在突然

之间,被触动了内心深处最伤痛之处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响。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手势,示意白素逼她一下,白素的心地比较软,正在犹

豫间,那边已传来哀恳的声音:“能不能……请你们来……来了之后……我们

当面谈?”

    我向白素又作了一个坚决不答应的手势,白素的声音很诚恳:“我们两个

人,你一个人,由你来见我们,比较适合,我可以通知航空公司送机票  ”

    那边立即道:“这是小问题……好的,我来。”

    白素又道:“你来,还有一个好处,你侨居的地方,是西方人的社会,对于

往事的发掘,全然无根可循,到这里来,可能在中国人之中,找到一些和当年

发生的事情有关的人。”

    那边的君花女士,声音竟然有点发颤:“那么多年了,还会有人……他们

还会在?”

    她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希望,但是也充满了不信,白素笑著:“当然会有人

在,至少,你还在。”

    电话那边,又是一下抽噎声,白素又道:“我准备把你的小说,立刻发表,

只要和当年事情有关的人,一看就可以知道那是什么事。就算是当年有关的

人的朋友、后代,只要听人讲起过,也会知道,毕竟,那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竟然发生了。”

    君花女士的声音,听来凄婉欲绝,她先是重复著白素的话:“那是绝无可

能发生的事,但竟然发生了。”接著,她发出了一下幽幽的长叹:“那么多年了,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要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让我带著这个疑

问死亡,那我相信,我会是地球上最痛苦的人了。”

    君花女士的话,虽然很夸张,但是她的语调如此哀伤,倒也使人深信她内

心的痛苦极深。

    白素忙安慰她:“不会很容易有答案,但我们一起努力,总可以有一个合

理的解释  你当然明白,小说写得十分隐晦,所以希望能和你见面,把当年

发生的事,作进一步的瞭解。”

    君花女士的声音之中,充满了无奈的悲哀:“有许多发生了的事,真的请

原谅,都是无法说,无法写的。但只要两位肯帮忙,我一定尽量说。”

    白素十分高兴:“太好了,希望你尽快来。一到就和我们联络。”

    君花女士想了一下:“最迟一星期。”

    白素一怔:“为什么要那么久?飞行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小时。”

    在电话中听到了君花的吸气声:“有一点……私人的事,要交代一下。”白

素没有再坚持:“好,一个星期,我可以把你写的故事,令很多人知道,看看有

什么反响。”

    君花连声道谢。这次通话结束之后,我十分不满:“她应该立刻赶来。”

    白素低叹:“人各有各的难处。”

    我也叹了一声:“若是当年铁军之中,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参谋长,真不可

思议,难道是现代花木兰,那就更错综复杂,曲折离奇了。”

    白素没有反应,我也没有再说下去。

    接下来的三天之中,白素表现了她惊人的办事能力,她所做的事,若是照

正常的程序来做,至少要三十天。在三天之中,她使“背叛”这篇小说出版 同

时作了极为广泛的宣传,包括请最受欢迎的歌星。明星诵读书中的篇章,不但

可以免费入场,而且入场者还可以免费得到彩色精印的浓缩故事小册。

    同时,她又通过传播媒介,一再强调所写的事是真实的事,任何当年,曾

对这件事有过直接或是间接记忆的人,只要能提供资料,都可以得到一定的

报酬  她为此专门成立了一个工作小组,聘请了二十名对中国现代史的研

究的大学生担任记录和发问的工作。

    同时,她又组织了好几个有关这次战役的座谈会  她很快地就从只料

之中,找到了那场使铁军全军覆没的战役资料。

    原来那场战役,在战争史上,的确相当著名,我也参加了几次座谈会,参

加者有年老的,当然早已退休的军人,有史学家,有军事学家和军史专家,等

等。

    一个老军人,在那场战役发生时,他也在军队中,职务的团长,他的话最

具代表性。

    他说:“当时,我们一听到铁军全军覆没的消息,真是惊讶得直跳了起来。

铁军的将领,都又有勇,又有谋,怎么会打出这样的仗来?把部队退到无水无

粮的山上守了五六天,再想突围,哪有不败的?那不是打仗,那是向敌人送

礼,送的礼,就是全师官兵的性命。”这场战役的资料既然已经查了出来,师

长、副师长、师参谋长的姓名,自然也知道了,但是一方面为了种种关系,另一

方面,为了行文方便,所以不拟更改了,仍然称他们甘铁生和方铁生。另一个

也是当时就在军队中的老军人,当时的职务较低,是排长,他当时驻地,,也在

河南省境内,他说得更是具体:“铁军失败,敌军自然庆祝,我们当时和另一方

面的军队关系很好,互有来往,只听说铁军的三个将军,都下落不明,不能肯

定是阵亡了,还是逃脱,所以也十分紧张,怕他们卷土重来。”

    一个专研究现代战争史料的专家说:“我特地研究这场战役,有资料显

示,战败后,有不少铁军的士兵和低级军官又被人见到过,似乎又不是真正的

全军覆没,可是根据当时的情势,突围的一定全被消灭,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

曲折,这篇小说,是最佳的军事资料,不然,凭任何角度,都无法解释那场自杀

战役,要不是方铁生的背叛,历史可能重写。”

    在讨论会上的发言,大抵类此,也都是传闻,猜测居多,连军事史专家,也

不知道当年曾有过一个那样大胆的作战计划。

    真正明白内情最多的,自然还是小说的作者,白素做了那些事,目的想把

其有关系的人引出来,可是,暂时显然未能成功。

    在第五天晚上,白素对我说:“当事人的年龄,现在都不过是七十岁上下,

方铁生如果在生,年纪更轻,要是这次把那战役揭开来,能引得当年两具铁

生,再一现身,那就太妙了。”

    我看到白素兴致勃勃,虽然觉得下落不明的人,经过四五十自,再要现身

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但是也不忍心妇她的兴 只是含糊道:“是啊,他们若

是出现,自然当年所有谜团,都能真相大白。”

    白素瞪了我一眼:“你别敷衍我了 你心里在说 绝无可能。”

    我笑了起来,纠正她的话:“万一 万一两个铁生又见面了,会有什么样的

情境?”

    我用力挥手:“就算方铁生还在生,我不认为甘铁生可以在那么恶劣的环

境之中突围出来,他的骸骨,早在那座穷山之中化灰了。”

    白素又低叹了一声,没有言语。

    接下来的两天中,仍然没有什么大的发展,保方面提供来的零星资料倒

不少。白素每天女士保持联络,在电话中听来,君女士的语声,愈来

愈是激动哀伤,有时甚至泣不成声。

    我们知道她确切的抵达日期,所以准时在机场接她,我们没有见过她,但

当她一出现,我们就可以肯定,那就是她。

    她推著行李车出来,个子很高,走路的姿势也很挺,穿著传统的旗袍,套

了一件粟鼠皮中等长度的大衣,平底鞋,看走来六十岁左右(实际年龄不止),

略施脂粉,脸上虽然已有不少皱纹,但是仍然不减清秀,神态十分雍容大方,

尤其是那一又同和她的眼神相接触,都会被她又眼之中,那种水灵灵的神

采,弄得有点心神缭乱。

    若是把她脸上其余部分都遮起来,只露出这一又眼睛,那么,这以有著动

人眼神的眼睛,会今很多人著迷,而且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年轻。

    她看来高贵恬雅,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在人人都匆匆忙忙的机场之中,

她也不急不徐,不失她的风度。

    一看到了她,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对她的第一印象,十分佳妙。

    在来机场之前,我和白素,曾有过一次对话。

    这几天的努力,自然也不是白费的,在战争史资料上,找到了那个师的主

要将领的名单,其中,自然也有那个在小说中神秘之极的师参谋长的名字,

那是个男人的名字。

    我和白素曾为这个神秘人物的性别,起过争论,我始终认为那时有一个

女将军,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有,早已众人皆知,不会那么神秘。白素曾说,

她不排除女扮男装的可能性,我也认为没有可能,认为“三个男同性恋”的设

想,接近事实。

    当然,也找出了这个师参谋长的履历  他的资格极好,毕业自正宗的

军官学校,一出军校,就已经是校级军官,他的第一个职务,是团参谋长,相信

就是两个铁生才升团长时的那个团。

    (那次“风尘三侠”的演出。)

    白素还想找这个神秘人物的照片来看看,可是却没有找到,倒是两个铁

生有合拍的戎装照,确如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一个瘦削,看来文质彬彬,另

一个满面虬髯,高大威猛得异乎寻常。

    本来,全是小说中的情节,可是点点滴滴,忽然全有事实可以勾索出来,

那实在是相当有趣的事,而如今,一个最重要的关键人物又出现了,自然到了

最紧张的时刻,我和白素,一起迎了上去,白素先开口:“君女士?”

    君花女士向我们望来,眼神中带迷们和哀愁,她略点了点头。我已接手

替她推行李车,白素在问:“在舍下住几天,还是要酒店?”

    君花略想了想:“要是不太打扰,宁愿在府上。”

    白素由衷地表示她能当主人的高兴:“好极。”

    出了机场,上了车,大家都没有再说话,我性急,好几次要开口,都被白素

以眼色止住。

    我只好在心中咕哝著几句讲出来不是很好听的话。

    到家之后,白素还真沉得住气,先张罗吃的,再问君花女士,是不是需要

休息,我就几乎忍不住了,然而这两三个小时,我也没有白费,我在用敏锐的

观察力,打量我们的客人。

    她的个子相当高,至少有一七五公分,手脚也很大,虽然举止十分温雅

可是有不少动作,却又相当男性化。女性到了这个年龄,自然谈不上什么身

材了,而她的旗袍,也是很宽松的那一种。

    她的皮肤相当白,在这个年纪,还可以看得出细腻,手背上皱纹自然不

免,但是手指的动作,还是相当纤巧。她的口音是中州口音,声音低沉,很是

动听。

    以我的观察力,竟然也难以看得出这个人,究竟是什么出身,只是从她的

某些手部动作上,可以看出她可能受过地方戏曲的训练,因为她在说话时候

手势,很有点像是演员在舞台上的`做手'。

    她还没有回答白素问她是不是想休息的这个问题,我已忍不住道:“我相

信君女士,也一定急著想听我们的意见了。”

    白素没有表示反对,君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是的,两位的意见我也知

道,觉得那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可是的确曾发生过。”

    白素道:“对,我这几天搜集了许多资料,都不知道铁军的作战计划,可知

保密工作进行极好,计划不应该失败的。”

    君花喃喃地道:“是,如果不是有绝意料不到的背叛的话,作战计划会成

功。”

    白素又道:“为了瞭解当时的情形,有许多问题,要请你作毫无保留的回

答。”

    君花在听了白素的话之后。坐著不动。她一定经常习惯于那样的凝坐,

不然,不可能一坐好几分钟,几乎连眼也没有眨过,看来就象是一尊塑像。

    我好几次要开口,白素都阻止我,只是作了一个手势,命我去取酒,我取

来了酒,斟了三杯,放在桌上,故意弄点声响出来。

    君花这时才又吁了一口气:“好,我什么都直说。”

【第八章】

    白素立时问:“在小会议室中,师长对你说了一些什么?”

    白素这个问题一出口,我就大是震动,而君花女士的反应,更日强烈无

比。

    她陡然站了起来;伸手指向白素,手指和口唇都在发颤,神色慌乱,眼中

更有焦急之至的神色,而白素却早有准备,拿起一杯酒来,塞进了她发抖的手

中,她立时握紧了酒杯,片刻也不耽搁,一口就喝乾了酒。

    我在这时,也镇定了下来,立时向白素望去,要她给我答案。

    白素突如其来,问了君花那样一句话,那是肯定了君花就是当日铁军的

参谋长,也就是两个铁生共同的恋爱对象。她是何以肯定这一点的?看君花

的反应,白素的猜测,显然是事实。

    白素不问她当时是什么身分,而直接问她在那间小会议室中和师长说了

些什么,那自然是认准了君花就是那个重要的角色,用迅雷也似的一,逼得

她非承认不可,不给她以任何推搪的机会。

    白素向我作了一个“稍安毋躁”的手势,我们一起向君花女士望去。

    只见她一口喝乾了酒之后,仍然站著,惊愕诧异,激动害怕,神情复杂之

极。但没有过了多久,她就颓然坐了下来,几乎连酒杯都握不住。

    白素把酒杯自她的手中接过来,她略抬了一抬手指,指向另一杯酒,白素

再把酒交在她的手中,这一次,她却不再一口喝乾,而是一小口一小口,几乎

不像是在喝酒,只是抿著,看来象是她的口唇在亲吻著酒。

    白素反手按住了我的手,那是不让我催君花快开口,我心中暗叹一声,心

想你真正的身分已暴露了,看你再能拖多久。

    同时,我心中的疑惑,也在不住翻滚,难道她当年真是女扮男装去读军官

学校的?这真有点难以想象。

    我注视著她,她喝得虽然慢,但是杯中的酒,还是在慢慢减少,她的脸色,

看来却更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的视线,一直停在缓缓转动著的酒杯上,

眼神明显地,愈来愈是迷惘。

    所以,当她终于喝完了杯中的酒,又记了空杯子一会,抬政头来时,她的

皮神,恍恍惚惚,朦朦胧胧,再加上她那种惘然之极的神情,看得人心头发酸。

我自然可以忍得住,可是白素的眼角,已有点润湿。反倒是君花她自己,并没

有泪花乱转,看来她并不想哭,可是也正由于那样,反倒更叫人觉察到她内心

的沉痛。

    她准备讲话了,因为她的口唇开始颤动,她的口唇很薄,口形很好看,在

年轻的时候,不消说,一定极其动人。

    我在想,当年的事,千头万绪,虽然那些事,一直在她的心头翻滚,只怕连

最微末的细节,她都记得,但是猝然之间,叫她说,她不知自何说起。

    她口唇又颤动了好一会,才开始说,她那时的神态,十分令人同情,所以

我也不忍心再催她。而她终于开口说了话,所说的那几句话,却是我和白素

情也想不到的,一时之间,令得我们两人,骇然互望。

    她的声音很低沉,带著伤感,可是也有著深厚的感情,她说:“我才关上

门,他就紧紧抱住了我……他把抱得那么紧,紧得我透不过气来,只感到他浓

重地在呼气,呼在我的颈上。”

    我和白素骇然互望,想象著当时的情景  甘铁生的身高,不应该比她

矮,那么,抱住了她,呼吸怎么会呼在她的颈上呢?可想而知,甘铁生抱住她

的姿势,一定有多少古怪。

    我和白素,立时在对方的眼神之中,知道各自想到了相同的答案  人

在极痛苦的情形之下,紧抱著一样直立著的东西时,身子会自然而然向下沉,

直到跪倒在地上为止,那时甘铁生的情形,一定如此。

    果然,君花接下来说的是:“他身子一直向下沉,我怎么也拉不起他,直到

他跪倒在地,他仍然紧抱著我的双腿,仰起脸来看我,已是泪流满面,我竟不

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我知道自己的身子在发抖,也感到他的身子,在剧烈

发抖。”

    虽然白素仍然用她的手,用力压紧我的手,不让我发问,可是我还是忍不

住问了出来:“他们发现你是女人很久了?”

    这句话才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问题,一则,由于白

素立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并且扬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凿了一下。二则,君

女士的反应说明了这一点,她用一种十分异样的神情望著我。三则,我

自己也想到了事情还有别的可能。

    君花女士,现在,当然谁都可以肯定她是女性,所以,简单的推理法就是

当她是高级军官的时候,她以女扮男装的姿态出现,所以我才有此一问。

    但问了出来之后,我就想到,不是只有女扮男装一个可能,自然,有可能

她根本是女人,另外还有一个复杂得多的可能是,她当时,根本就是男人。

    一个现在是女人的人,不一定过去也是女人,通过外科手术,把男人变成

女人的例子很多,我应该想到这一点。

    可是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苦笑。不论是三个男人也好,是两男一

女也好,事情已经够复杂的了,现在变成两个男人和一个忽男忽女的人,那情

形也自然更是复杂至于极矣。

    我向君花发出了一个表示抱歉的笑容,她却十分冷淡,叹了一声:“我一

直当自己是一个有女性化倾向的男人,从小就这样,所以才特地进入军官学

校,想使自己多一点阳刚之气,谁知道……一直到相当久之后,我才知道,我

更适宜做女人,这才进行了手术,在这以前,我绝不否认自己喜欢男人,那是

细胞中的密码决定的……无可奈何的命运。”

    我和白素听了默然,不知道如何搭腔才好。虽然君花说来十分大方,可

是若是太直接地讨论这个问题,我们和她究竟不是太熟,不免有点尴尬,所以

我们只好含含糊糊地应著。

    君花又吸了一口气:“我那时的名字是君化,变性之后,才加了一个草头

……连名字也女性化了。中国古代有不少关于我这种人的记载,都说极端不

祥,是不是由于我……才有以后发生的惨事?”

    我闷哼一声,十分不客气地直斥:“别胡说八道了,什么祥不祥的,应该发

生的事,总会发生,不会发生的,怎么也不会。”

    君花低叹连声,白素伸手在她的肩上轻拍了几下,表示抚慰,我们两人的

态度,一个直挚,一个柔情,都使她感到亲切,她现出感激的神色,白素道:“请

说下去,事实上,你在小说中没写出来的事,我们都想知道,反正全是往事,什

么事都不要紧。”

    我笑了笑:“你把你自己,在小说里变成了隐身人,其实,就算明写出来,

也没有什么,你有女性化的倾向,他们两个有同性恋的倾向,同时……喜欢

你,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口中虽然说:“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在说的时候,还是很有顾忌,说

了“同时喜欢你”,君花却十分认真:“何止喜欢,他们都极爱我。”

    我和白素点头,君花又呆了片刻:“当时我们三人都极痛苦  就算是正

常的三角恋爱,也已经够叫人受折磨的了,何况我们是三个大男人,根本无法

倾吐自己心中的感情,还要竭力不叫旁人看出来,方铁生笑起来,笑声听来豪

迈之至,可是只有我和甘铁生。才知道他的笑声,发自他比黄莲还苦的心。”

    白素叹了一声:“那也不对啊,你不是和他在一起,没有上山吗?”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方铁生既然得到了君花,就没有理由再背叛了。

    君花垂下了头,她这时那种垂头的姿势,象是她的头再也不能抬起来一

样,但是过了没有多久,她终于又勇敢地抬起了头来,缓缓摇了摇头,又过了

片刻,才道:“还是从小会议室中发生的事……说起。”

    我和白素都没有异议,君花又叹了一声:“甘铁生跪在地上,身子发抖,头

靠在我……身上,我只好摸著他的头发,双手紧捧著他的头……”

    以下的一些经过,涉及男性同性恋的行为,可能看来会有点怪异,但绝不

会形成“少年不宜”的后果。男性同性恋行为内容十分复杂,而且也逐渐普

遍,当然,无此好者,不必深入探讨,但略知皮毛,知道在无数人类行为之中,

有这样的一种,也属必要。

    君化的双手,捧住了甘铁生的头,安慰他:“你怎么反倒哭了?我决定陪

你上山,该哭的是小方。”

    甘铁生仰起头来,泪水在他的脸上流开去,他先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令自

己镇定下来:“我太高兴,你终于有了决定,我和他早就商量过,我们的事,是

很难解得开的结,但不是死结。”

    君化有点不满:“你们商量的时候,一定照著你们兄弟的义气,把我推来

推去的了?”

    甘铁生把君化抱得更紧,这时他的情绪也不再那么激动,一挺身,站了起

来,可是仍然把君化抱在怀里:“你错了,象每一次战役,争著担当危险的任务

一样,我们谁也不肯相让。”

    君化低叹了一声:“前生的冤孽,我……跟了你,可难为了他。”

    甘铁生也叹了一声:“不,现在,我要你跟他,我知道你做了决择,要了我,

已经够高兴的了,可是这次战役,不能失败,你必须跟他,要是你跟我上了山,

他……他要是一时想不开  ”

    甘铁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向君化。君化虽然卷在反常的感情漩涡

之中,而且又是心理上十分不平衡的人,但君化毕竟是军官学校的高材生,也

有著丰富的作战经验,所以一听得甘铁生那样说,就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方铁生别说“一时想不开”,只要他由于心中哀伤,心神不定,在部署或行动之

前,稍为出一点差错的话,就是全军覆亡的大祸。

    他自然也知道,甘铁生对他说出了这番话来,心中是忍受著多么大的哀

痛,他自己也一阵心酸,泪如泉涌:“你就只想著打仗?”

    甘铁生一挺胸:“我是军人。”

    君化的手,在甘铁生的脸上,仔细而又轻柔地抚摸著,然后垂下手来,声

音哽咽:“只是苦了你。”

    甘铁生现出难看的笑容:“其实我们早该想通  总要苦一个的,当然是

苦我。”

    这一次,轮到君化靠在甘铁生的肩头上大口喘气了,甘铁生的声音已完

全镇定下来:“别让任何人看出一点情形来,我们该出去了。”

    君化和甘铁生在小会议室中并没有耽搁多久,那时,方铁生在门外,已是

焦急不堪,好几次想要冲进门去了。

    君花讲到这里,再叹了一声:“甘的决定,是牺牲自己,顾全大局。方有了

意外之喜,那天……到了我们单独相处时,他连翻了八十一个筋斗,说一个筋

斗代表一生,他要和我相处九九八十一生。”

    我不由自主,眼角有点跳动,甚至不敢和白素互望。都只说男女之间的

情爱缠绵之极,问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想不到两个男人之间,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