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楔子】

    “背叛”这个故事,特别之至  我的每一个故事,都有它的独特之处,可是

这一个,就像在叙述故事时常用的一句话一样:在这以前,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特别

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一桩背叛事件,而且,人物的行为,涉及同性恋(当然未曾

在这方面发挥什么)。故事一直在种种假设之中展开,疑点只有一个:为什么要背

叛。

    结果,疑点有了答案,极简单,看了就知道。

    这个故事,当然是一个幻想故事,乍看和“科学”几乎扯不上关系。可是心理

学,是一门十分深奥的科学,自然可称“科幻小说。”

    被背叛是极痛苦的事。

    可是如果想一想,背叛者总有他的理由,也就有机会像甘铁生一样,痛苦会消

失无踪。

    真会吗?

    骗你的,因为我试过了,没有用。有一点,倒很容易明白:不要对人太好,或

不需对人太好,或不必对人太好,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心中怎么想!

                        卫斯理(倪匡)

                      一九八八、四、十六

                 (莫名其妙接到两个澳门打来的电话之后。)

                    (有了被背叛的可怕经历之后。)

                  (被主编催稿催得几乎神经错乱之后。)

                      (还活著,居然!)

【第一章】

    背叛,是地球人的一种行为。

    背叛这种行为,是表现地球人性格的典型。

    背叛,在其他地球生物行为中找不到。

    背叛是不是在外星生物行为中也有?不得而知。

    背叛是一种极坏、极贱、极卑鄙、极下流、极可耻、极无情、极残酷、极可怕

的行为。

    必须说明的是:背叛,绝不等于叛变。

    背叛是背叛,叛变是叛变。

    叛变在明中进行,背叛在暗中进行。

    叛变可以光明正大,背叛必然黑暗阴森。

    问题不在那个“叛”字,是在于那个“背”字。

    人人有权和任何人由合而分,而由一致而对立  这种过程是叛。但如果叛的

一方,在进行这一切的时候,被叛的一方全不知情,叛的一方,还竭力在瞒骗欺哄

被叛的一方,那就是背叛。

    被背叛,是极令人痛心的事,其令人痛心的程度,大抵是人类所能感到的痛心

之最。

    人类历史上最早的背叛是什么呢?《创世纪》上这样记载著:“于是女人见那

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就摘下果子

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

    是从女人先开始,受不了引诱,背叛了上帝。

    (背叛行为之中,必须有一个或一个以上的引诱在。)

    (被背叛了的上帝,表现了人所无法表现的伟大心胸,人类自此堕入罪恶深渊,

可是上帝还是尽一切力量在拯救世人,甚至派出唯一的儿子,用宝血来洗世人的罪。)

    故事其实不是从说教开始,而是从一场战争开始的。

    战争也是人类行为之一,自有人类历史以来,在人类居住的这颗小行星上,没

有一天停止过,一直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战争。大而古老到了轩辕黄帝和尤在中国

北方平原上的大战,惊天地泣鬼神。小而接近的到屋外空地上,两批孩子忽然不知

为了争夺什么而打了起来。

    (在战争行为之中,必然有一个或一个以上争夺的目标在。)

    不必问时间地点交战双方等等细节,总之,那是一场战争。

    整个作战的方案,早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提出来,师长和副师长、师参谋部的大

小参谋,都反覆经过详细的研究,也通过了种种方法得来的情报,对敌人方面的兵

力有著确实的瞭解,敌方将领用兵的方式,也了然于胸,这一仗,一定可以打赢,

而且可以赢得极其漂亮,大获全胜。

    这一个师的兵力足,武器好,师长和副师长之间,亲若兄弟,副师长经常笑著

对人说:“我是师长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而师长一听得副师长那样说的时候,总也笑著:“胡说八道什么。”

    副师长的神情,会变得认真“本来就是,九年前,我  ”

    这一番对话,认识师长和副师长的人,都听过三遍以上,可知九年来,他们一

直没有中断过这样的对话。内容完全一样,当然,当师长还是旅长、团长、营长、

连长、排长的时候,对话中的“师长”,要换上师长在那时候的职位。

    所以,故事也不是从战争开始,而是从师长和副师长的相遇那件事开始的。

    师长姓甘,大名铁生,像是生来就该当将军的,可是他的外形,和他的名字、

军职,绝不相称。要是他不穿军服,穿上一袭长衫,再拿一柄摺扇的话,那根本就

是一个文弱的白面书生,事实上,甘铁生投笔从戒,的确文武双全。

    带兵,并不好带,并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良好的纪律,有的老兵,十年八年兵

当下来,在战场上经历得多,把生死得失全看得淡了,长官的命令,要是不合意,

照样当耳边风。

    可是甘铁生带的兵,一直都被称为“铁军”,那自然是由于他治军有方,韬略

出众,而且在冲锋陷阵之际,勇猛无比  他纤细高瘦的身形本来应该在几千个彪

形大汉之中,成为笑柄,可是谁也不敢小看他,因为他打仗勇猛。所以,他十八岁

当排长,二十七岁就当了师长。

    副师长姓方,大名也叫铁生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中国男性的名字,连同名同

姓,也大有可能,单是名宇一样,不算太巧。

    副师长的外形,和师长刚好相反,他们两人名字相同,可是外形截然相反,方

铁生是真正的彪形大汉,身形魁梧雄壮之极,手伸出来,大如蒲扇,捏成了拳头,

就和醋坛一般。曾有几个老兵打赌,说他的手,能握住了拉了引线的手榴弹,就让

手榴弹在他的掌中爆炸,而他可以无损分毫。

    那场打赌,自然没有结果,因为勇猛如方铁生,也不敢真的那么做来证实一下。

    他身高接近两公尺,全身肌肉盘结,每一块突出的肌肉,都硬得像钢块,他力

大无穷,一个人可以负起一门大炮,他满脸虬髯  关于他的胡子,倒是千真万确

的事,勤务兵替他刮胡子,刮了左半脸,再刮右半边,刮完了右半边;左半边的胡

子又已冒了出来,摸上去会扎手。

    所以,方铁生想保持头脸之上,净光滑溜;是没有可能的事,他也乾脆把虬髯

留了起来,每十天半月,修剪一次,他的虬髯一圈圈,又密又黑又硬,更替他这个

凛凛大汉,增添了十二分的刚猛威武。不论是谁看了,都会联珠般喝采:“好一条

汉子。”

    又有传说,说他在战场上,故意拣高地,往上一站,天神一般威风,敌军一起

举手投降,宁愿成为他的部下,往往可以不战而胜。

    这个传说虽然夸张了一些,但是有一次,军中官兵同乐,演“风尘三侠”,方

铁生扮虬髯客,一出场,采声雷动,倒的确没有人不叫好的。

    方铁生方脸浓髯,身形又高大之至,但是他为人却十分随和,对部下从来不疾

言厉色,只罪打仗时不拚命的人,其他一切错误,他都一概不理,只当看不见,有

事求他,只要他能答应,无有不应允的。

    要不是他性格随和,虽然说:“英雄莫论出处”,但也总不能把“我是师长从

垃圾堆里捡出来的”这样的话,一直挂在口边。

    对了,这样神威凛凛的一员猛将,怎么会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呢?

    那年甘铁生十八岁,军职是排长,方铁生十二岁,在垃圾堆中。

    垃圾堆,是真正的垃圾堆。那样的垃圾堆,普天之下,不知凡几,垃圾堆上,

照例有漫天飞舞的各类苍蝇、老鼠、野猫、野狗和无家可归的流浪少年,各尽所能,

希望能在垃圾堆中,发现一点可以靠它维持生命的东西。

    那个垃圾堆,位于一个小火车站的旁边,车站小得只有半边铁皮屋(另外一半

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拆走了,或是锈坏了。)

    这种小地方,平时人迹稀少,一天也未必有一班火车经过,而甘铁生恰好就在

这时经过。

    运兵的列车不在正常的班次之内,又不是有军情,只是普通的调防,并不赶时

间,所以载甘铁生排长所在的那个团的运兵车,就开开停停,停停开开,在什么地

方停,完全没有规律,只是临时决定。

    人的命运,真是天下最奇怪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一个机缘,可以改变一个

人的一生,而一个人的一生,又可以影响许多人的一生,许多人的一生纠缠联结起

来,就是整个人类的命运。而一切,绝对可以只开始于偶然的偶然。

    像那时,运兵车如果不是在那个小站中停了下来,就不会有以后的事发生了  

自然,还是会有事发生,但必然完全不一样。

    一个因素还不够,要是方铁生那时不在垃圾堆中又扒又拨,也就不会有以后的

一切发生了。

    两个因素也还不够,还要加上甘铁生正在车厢门口,无聊地站著,运兵车全是

货厢,俗称“闷罐车”,车停了,打开车厢的门,呼吸新鲜空气,他在身后的车厢

里,有他率领的一排士兵,在他前面,是广阔无垠的平原,直到天脚下,才影影绰

绰,有点山的影子。甘铁生已经打过几仗,年纪虽然轻,可是志向很远大,望著一

直向前伸延开去的大地,他正在假设自己不是一个小小的排长,而是一个将军。

    要在这一片平坦的大地上,和敌军决一死战,应该如何进攻,才能取胜。

    听以,那时候,方铁生离他虽然只有十来公尺,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又一个改变命运的因素来了,那个小火车站,居然还有一个站长,就在那是时

候,这个老站长从那半间铁皮屋中,探出头来,大叫了一声:“铁生。”

    使方铁生和甘铁生两个本来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忽然之间,变成了并肩作战,

生死与共,浴血拚命,情同手足的各种原因,到这时大致齐备了。

    老站长一叫,甘铁生排长就先吃了一惊,自然而然,把在原野上驰骋,指挥著

他想像中干军万马的视线,收了回来。望向那一下叫声传出之处  这是任何人忽

然听到了有人叫自己名字的必然反应。

    于是,他看到了老站长,老站长却并不是面向他,而是面向著一堆垃圾,还伸

手向前指著,甘铁生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循他所指看去,理所当然,他看到了方铁

生,只不过那时,方铁生背对著他,正俯著身,用双手在扒拨著垃圾,方铁生看到

甘铁生,要迟上几秒钟。

    老站长又叫了一声:“铁生。”

    甘铁生这时知道了,老站长叫的不是自己,是那个在掏垃圾的人。

    老站长继续叫:“别掏摸了,能有什么吃的,也全叫野狗叼走了,能有什么剩

下的?反倒弄得苍蝇乱飞,臭气冲天。”

    甘铁生这时,也感到自垃圾堆中,有攻鼻的臭气冒出来,他不禁皱了眉,虽然

他已有相当的军人经历,可是在这样的垃圾堆中,就算有什么残剩的食物,又怎么

能入口?看起来,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不设法找别的方法去填饱肚子?他的心中,

对那个人,既有同情,但也有几分轻视。

    老站长话还没有说完,方铁生就站直身子,转过身来,他一转身,并不先看老

站长,想来老站长的这种话,他听过很多遍了,或者他根本不愿意望向老站长,只

是随便把视线移向一处,恰好,和甘铁生对望了一眼,甘铁生不由自主,发出了

“啊”地一下低呼。

    并不是方铁生有什么令人吃惊的怪容貌,那时,他才十二岁,自然也没有一脸

的胡子,今得甘铁生发出低呼声的原因是,方铁生一站起来,个子极高,骨架极大,

可是瘦得真不像话,露出破衣服(如果那还能算衣服的话)外的两条手臂,简直就

是两根又大又粗的骨头。他的脸上,除了那一双眼睛之外,也找不到别的什么。

    而且,一和他照面,任何人可以看出,他只是一个孩子,脸上污秽得难以形容,

但仍然可以看得出,他是一个孩子,至多,说他是一个少年。

    可是他个子却已经那么高大,看起来不相称之至。

    甘铁生在发出了一下低呼声之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个子高大的,名字

可能也叫做铁生的少年,一看到他之后,目光就没有移动过。

    甘铁生完全可以接触他那毫无掩饰的眼光中所表达的人类感情。

    说来很奇怪,当时,只在那一刹那,甘铁生就完全知道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通过

他的眼神,在诉说些什么。他是在诉说他的不幸,诉说他生活的困苦,可是也告诉

人,不论多么困苦,他要生活下去,他可以接受人家的同情,但决不接受赐舍,他

不是乞丐,他宁愿在垃圾堆里找又腐又臭的食物(还不一定找得到,这时,他瘦骨

鳞峋的大手上,就只是提著一只死老鼠),也不愿意去乞讨。他的眼神之中,有著

倔强,也有著人的自尊,甚至于还包含了要求人家对他的尊重。

    那种眼神,简直勇敢之极,甚至十分高贵,又有几分稚气的惊喜,和他这时的

外形,极不相称,但是却恰如其分地显示了他的内心世界。

    两个人视线接触的第一次,时间相当长  通常,陌生人很少有三十秒以上互

相对视的时间。甘铁生的心中,起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感到这样骨格壮的流浪

少年,会在自己生命中起极其重大的影响,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于是,他几乎没有考虑,就向方铁生招了招手,同时叫他:“小兄弟,你过来。”

    若干时日之后,方铁生回忆那一刹那的偶遇,他有他的说法。

    方铁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他父母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他年龄太小,完全

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大的  中国北方的民风,比较淳厚,虽然不能

长期照顾,但是收留一两天,给几件破衣服,给点残菜冷饭,总还做得到。

    方铁生就在这种情形之下长大,和野狗为伍,练成了什么都能放进嘴里,吞下

去,塞他肚子的本领。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这个原因,他竟长得出奇地高大,八九

岁的时候,站起来就像大人一样高,一过了十岁,更是又高又瘦,食量也大得惊人,

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几乎都在为找吃的动脑筋。他找食物的办法也真多,

大多极其原始  夏天爬树抓蝉,一抓几百个,可以吃顿饱的,冬天挖田鼠洞,挖

到了一个,不但田鼠不论大小,都进了他的肚子,洞里田鼠储存的食物,他自然也

绝不客气,一律接受。

    诸凡青蛙、四脚蛇、野狗、野猫,一切地上爬的,天上飞的,田里长的,树上

结的种种东西,一到他的手里,都能化为食物。

    乡间的野狗多凶,见人就吠,拣好欺的会咬,啃吃过死尸的野狗眼睛还会发红,

可是由于方铁生杀野狗,吃野狗实在太多,所有野狗,老远看到他的影子,挟著尾

巴就逃。

    听说,常要在乡间赶路的妇道人家,在方铁生的破衣服上,撕下一小块布来,

挂在身上,由于那上面有方铁生的气味,野狗闻到了,也会远远避开,以保行路人

的安全。

    在这种情形下长大的一个孩子,不折不扣,实实在在,是一个野孩子。

    可是他自小就性子十分随和,只有人家欺负他,他从来不去欺负人,当然,被

人欺负。轻视,不加反抗是一回事,心里绝不会喜欢被欺负轻视,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当他那一天,一转过身来,看到甘铁生的时候,最初的一刹那,本能是

抗拒的。

    他在若干时日之后这样说:“铁路上来来去去的运兵车很多,也有散兵游勇,

也有整队开拔的,见得多了,总觉得军官也好,小兵也好,好像都是另外一种……

东西……另外一种动物,和普通人不同,当兵的呼喝、打人、踢人,谁也不敢反抗。

    “可是他不同,我一看到他,车厢门口,瘦瘦削削,整整齐齐,可是又那么有

自信地站著,他只是随随便便地站著,就好像他就是一切的主宰。

    “他的眼神,开始时十分犹豫,可是一下子就变得极其……嗯……极其温柔,

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子的眼神望过我,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会关怀我,帮助

我,那正是我从来也没有过的……人类感情,我和他对望著,不知道为什么,我觉

得心跳加快,身子发热,恨不得冲过去,紧紧地抱一抱他,或者是让他紧紧地抱一

抱我。

    “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一直看著我,我全身都在发抖,当然,那种从心处发

出的颤抖,人家是看不出来的,正在这时候,他开口了,他开口了……”

    尽管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年了,方铁生每次,一讲到这里,还是会声音嘶哑,颤

动,情绪激动,可知他当时的情绪,不知激动到了什么程度。

    他会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再道:“他开口了,他叫我`小兄弟',小兄弟,从

来没有人这样叫过我的,真没出息,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可是鼻子一酸,却眼泪滚

滚,我从来也没有哭过,难过得就算要死,揪心揪肺,我也没流过眼泪,那是我第

一次哭。”

    甘铁生一叫,方铁生立即就向他奔了过来,甘铁生也早已看到,这流浪少年满

脸泪痕,泪水还在不断地涌出来,他脸上本来脏得污垢只怕有好几重厚,给泪水一

冲,有的化了开来,有的冲掉了,有的还留著,成了一块奇特无比的大花脸。

    照说,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甘铁生至少要问上一句:“你怎么哭了?”可是他

没有问,因为他一眼就看出来,这个野少年并不是哭,只是在不可抑制地流泪,所

有的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才会用眼泪来表示情绪。

    泪腺和脑部某区域,有紧密的联系,情绪自脑中产生,或悲或喜或感动或激昂,

都会刺激泪腺,涌出眼泪。

    甘铁生在这少年瞪大了的眼睛中,看到了激动的光芒,他知道他为什么会流泪,

自然不必再问。

    方铁生不想流泪,可是那不受控制  人的身体中,有著太多的完全不受脑部

控制的部分,他也不去抹泪,只是当甘铁生伸出手来的时候,自然而然,把他的手

交到了甘铁生的手里。

    方铁生的手,其实比甘铁生的还要大,几乎全是骨头,又粗又硬,两双手,立

即紧紧相握在一起。

    这两双手,在后来的岁月中,并没有多大的差别,可是这时候,一双手属于一

个年轻有为的军官,一双却属于一个无父无母的流浪野少年,相去不知多远。

    可是任何那时看到这两双手互握的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感情,都会相信在这

两双手之间,绝不能再插进一些别的什么。

    甘铁生先开口:“你的名字叫铁生?钢铁的铁,生命的生?”

    方铁生想回答,可是喉间不知叫什么东西便住了,只能发出一些奇怪的、没有

意义的声音,他立即用力点著头,表示肯定的答覆。

    甘铁生笑了起来,也用力点头:“我也叫铁生,和你的名字一样。”

    甘铁生又道:“我姓甘,你呢?”

    方铁生直到这时,才迸出了一个字来:“方。”

    甘铁生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心中只觉得无限高兴,他望著这少年,用力插

著他的手,再问:“你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十二。”

    白素突然问我:“怎么样?”

    我回答:“很好,很吸引人,不过,有许多地方太罗嗦,太……细腻了,或许,

女作家的缘故?”

    在我和白素这样对话的时候,正一起在看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是:“背叛”,

和我的这个故事一样  事实上,要是没有这篇题为“背叛”的小说,就绝不会有

我这个题为“背叛”的故事,这一点必须说明,但是我又绝不是抄袭,只不过是小

说的故事,都环绕著背叛这种人类的行为而发生。

    背叛这种行为,除了人类这外,大抵在别的生物中都不存在,是很值得研究的

一种人类行为,因为它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关系的人之间,都不断在发生。

【第二章】

    白素先看那篇小说,小说的情形有点异特,它还没有印行,而是用十分娟秀。

纤小的字体,写在特别印制的稿纸上,那稿纸上的格子极小,大约只有普通稿子上

的四分之一,而每一个字,却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就在格子的中间,

    小说看来相当长,因为那稿纸有很厚的一叠,比砖头还厚。小说的来源也很特

别,是白素的一个侨居外国的朋友老远带回来的。

    那天,她那个朋友来访的时候,我也在场,那朋友是一个女中音歌唱家,讲话

的声音,悦耳之极,可是在一番寒暄之后,她讲的话,却一点也不动听,不是为了

礼貌,我早已掩耳疾走了。

    她先说:“原来有人姓君的,君子的君。”

    白素笑:“姓君?就叫君子,倒是一个十分别致的名字,女性更好。”

    我插了一句口:“多半又是满洲人留下来的怪姓。”

    白素瞪了我一眼:“别没学问了,尧帝有一个老师就叫君畴,这个姓,古得很。”

    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什么。

    歌唱家又道:“这位女作家,姓君,单名一个花。”

    我不敢说:“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女作家”了,可是白素却道:“名字陌得很。”

    歌唱家笑:“当然,她总共只写了一本小说,还未曾出版,你不可能熟悉她的

名字。”

    她说到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就觉得不妙,怕她要我看

一看多半是不知所云的小说稿,那可算是世界上有数的痛苦事件之一。

    我忙暗中向白素打了一个手势,要白素作思想准备,拒绝这歌唱家的一切要求。

果然,不出山人所料,歌唱家接著道:“我看了,极有意思,希望先生也能看一

看,给点意见。”

    我脸上木然毫无表情,宛若戴了一张人皮面具:“我对小说批评,并不在行。”

    歌唱家不肯就此退兵:“很值得一看的故事,君花说,是她的亲身经历。”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意图掩耳疾走的,但是我没有走,白素瞪了我一眼,也把

我想说的几句话瞪了回去,不过,若是要我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来,真对不起,不是

我不肯,而是我的颜面神经,七股之中,有六股不肯合作,一股起了作用,使我的

口角向下垂,那样子,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亲身经历,不知有多少人,自我陶醉,或自我膨胀到以为自己的一生经历,可

以化为小说。这种小说,多半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津津有味,别人怎会要看?真要

有不平凡的经历的人,像原振侠医生,有亚洲之鹰之称的罗开,他们的冒险生活才

是小说题材。

    当然,做人不能骄傲自大,也决不能妄自菲薄,象区区在下,经历倒也可以写

入小说的。

    白素人比较仁慈,歌唱家一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她无法达到目的了,转而望

向白素,白素一点也不犹豫,就道:“好,我拜读。”

    歌唱家大是高兴,打开旅行袋,就取出了那一大叠稿件来,我瞄了一眼,看到

自行装订起来的封面上,写著十分好看的两个字:背叛,俨然是钟绍京的灵飞经体。

    白素接了过来,略翻了一翻,我也看到了稿纸上写得端端正正的字,想起了一

个老笑话:有人拿原稿去求教他人,问:我的文章怎样?人家的回答是:字写得好

极了。

    这一叠小说稿,大概“字写得好极了”的评语,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

    歌唱家坐了没多久就走了,那时正是午饭之后,白素就开始看那部小说,我在

忙我的事,到了下午两时,我看到白素还在看,全神贯注,显然小说的情节,对她

来说,有相当的吸引力。

    这不禁使我大是讶异,白素的欣赏能力极高,等闲小说,难以入她的法眼,难

道这真是一篇很好的小说?我假装咳嗽,一直咳到了第三下,她才抬起头来,而她

一看到了我的神情,就知道了我的意思:“你应该看,小说写得十分好。”

    小说稿一共分六册装订,她说著,就抛了第一册给我,这时,她已看到了第四

册了。

    我接过来,开始看。

    我看到的,就是写在前面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个本来完全不相干的人,认识

的经过。

    就在我把第一册看完,放下手来时,白素就问:“怎么样?”

    我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也注意到,白素已经在看第五册了。

    她也同意我的看法:“是,有的地方写得太详细了,完全是大堆头文艺小说的

写法,可是有的地方,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又晦涩暖昧得很。”

    我取起第二册来:“这篇小说,绝对有出版的价值,开始时我想一定糟不可言。”

    白素感叹:“而且也一定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她写那几场战争,怎么样在枪林

弹雨之中死伤狼藉,浴血苦战,怎么样在死人堆里醒过来,身子浸在一汪子的血泊

里,唉,不是真有这样经历的,只怕写不出来。”

    我一挥手:“小说,主要靠想象,不是靠经历,最明显的证明是,经历人人皆

有,小说不是个个可以写。”

    白素叹了一声:“有经历又有想象,岂不更好?”

    我没有再争下去,只是问:“如果是亲身经历,一个女人在军队里干什么?”

    白素抿了抿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又全神贯注地去看小说。

    我继续发表意见:“小说叫`背叛',不是很好。”

    白素并不抬头:“为什么?这是一个很有力的小说名,带有强烈的谴责。”

    我“哈哈”一笑:“小说,好看的小说,总有一定的悬疑性,她从开始就写了

两个铁生的相会,当时两人的地位相差如此之远,但明显地后来一个成为师长,一

个成为副师长了。”

    白素随口道:“是啊,交代得很清楚。”

    我提高声音:“就是篇名不好,背叛,一看就知道,事情发展下去,是那个被

甘铁生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方铁生,背叛了甘铁生。”

    白素总算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应该是这样发展才是。”

    我一拍手:“看,意料之中,结果全知道了,好看程度自然减低。”

    白素摇头:“也不一定,你这个人,总是喜欢太早发表意见,等看完了再说可

好?你虽然知道了结果,可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结果,总是看完了才知道。”

    我闷哼了一声:“这种方法,真要作者具有超级小说写作才能才行。”

    必须说明的是,我这里写出来的,经过我的删节。所以我才有“有的地方太罗

嗦详尽了”的批评,删掉的,全是无关紧要的描写,原作者君花,在写到那个垃圾

堆时,用了至少一千字来描写它,全叫我删掉了,圾垃堆就是垃圾堆,再怎么形容,

它还是一个垃圾堆。

    还有,许多无关重要的经过,也给我删掉了。例如,甘铁生带著方铁生去找团

长,叫方铁生谎称已经十七岁,求团长把方铁生编入部队时,就有大段写团长如何

不肯答应的经过,结果还是答应了,那一大段,就变得多余了。还有许多打仗时的

描写,也一概属于“罗嗦”之列。

    所以,在我又开始看他们的故事时,在第二册,方铁生已经穿上了军装,成为

甘铁生这个排所在连的一个传令兵  在这里,再把故事浓缩一下。

    方铁生加入军队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开赴战场,他们的那个团中了埋伏,被

敌军以三倍以上的兵力包围,而且地形对他们极其不利,在一半以上的官兵战死之

后,团长下令,各单位自行突围,逃出一个是一个  整个团在那时,已经溃不成

军了。在各种各样武器弹药的爆炸声中,就是伤兵的鬼哭神号,又是在一个星月无

光的夜晚,战场所在之处,简直就是十八层阿鼻地狱。

    在一下近距离的炮弹爆炸所发出的火光中,正在地上爬行的甘铁生,看到了在

自己身边,方铁生背上负著一个人,那人看来受了伤,方铁生正在艰难地向前爬著。

    两人的身上全是血,也不知道是谁的血,也许都不是他们两个的,因为根本遍

地都是血,凡是低洼处,可以聚血的,都是浓浓的血。

    甘铁生连忙加快移动,移到了方铁生的身边,虽然天色很黑,而且是在那样混

乱的情形之下,可是两人一接近,方铁生就象是知道接近他的是什么人,喘著气,

伸过手来,和甘铁生的手相握。

    甘铁生问:“你背著什么人?”

    方铁生的声音,听来有少年人不应有的干硬:“不知道,全身上下都是血,可

是没有死,总得带了他走,带不了那么多,唉。”

    枪声一响,多少老兵,在粹然被袭的情形下,都会仓惶失措,可是方铁生这个

少年新兵,却出奇地镇定。事后他对甘铁生说:“我还以为打仗是多么高深的事,

原来就是要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想尽方法活下去。嘿,我一出生就是这样活的,

那有什么难。”

    这一仗打下来,整个团,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逃出了包围,其余的,全被歼

灭,损失自然惨重之极,饶幸生存下来的人之中,也大都有点伤,只有甘铁生和方

铁生两个人是奇迹一竟然一点伤也没有。

    而当天色大明,到了安全地带,友军赶到支援时,方铁生一直背著那个伤兵,

他把那伤兵背在身上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死尸堆中爬行,经过那伤兵的时候,那伤

兵的伤可能不重,双臂一圈,紧紧抱住了他的左腿,方铁生先是拖著他爬出了几步。

    在这样混乱危险的情形下,自己顾自己还来不及,但是方铁生年纪虽小,人却

很有侠义胸怀,慈悲心肠,他把那人拉到了自己的背上,负著他向前爬,那人只是

哑著声说了一句“谢谢你”之后,也没有再说过什么。

    安全了,把伤兵交给了照顾伤兵的部队时,满身血污的伤兵,突然伸手,抓住

了方铁生的手腕:“你真勇敢,你会是天生的将才。”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这才看清那伤兵是谁,他们两人一起惊叫了起来:“团长。”

    叫方铁生背负了好几里地,死里逃生的那个伤兵,竟然就是他们那个团的团长。

    团长养了半个月伤,部队补充、整编,也已经完成。全副武装,精神奕奕的团

长,和死尸堆里满是血污的伤兵,自然大小相同,他召来了甘铁生和方铁生,搓著

手,指著甘铁生:“你简单,升你做连长就行。”又指著方铁生:“你就叫人心烦,

才当兵,总不能升得太快。”

    甘铁生早已有了腹案,别忘了他是文武双全的,他立时道:“团长,我也不要

升连长,仍旧当我的排长,他,就当我的副排长,这样安排,大家都满意。”

    团长用十分惊讶的眼光望著他们,尤其盯了甘铁生半晌。从排长升连长,连跳

两级,这在低级军官的升迁上,是相当难得的异数。

    可是甘铁生为了迁就方铁生,竟然肯牺牲这样的机会,这两个之间,感情之深

厚,至少是甘铁生对方铁生的感情之深厚,也可想而知。

    当团长注视他们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人互望著,目光的交流是那样畅顺自然,

根本分不出那是两个人的目光,看来就像是一个人,而有两双眼睛一样。

    他们两人的手,也自然而然握在一起,证明他们都绝没有别的意念,所想的都

是一样的,从此之后,不论人生的道路如何崎岖不平,他们两人,都将互相扶持,

携手并进,两个人,会亲密得犹如一个人。

    团长的文化程度相当高,也隐隐以儒将自命,看了这种情形,心中十分感动,

伸手在他们两人肩上重重各拍了一下:“好,先就这样。”

    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各自一挺胸,鞋后跟“拍”地一声靠拢,行了一个军礼,

甘铁生大声道:“报告团长,有一个要求。”

    团长作了一个“只管说”的手势,甘铁生道:“以后,我只当正职,副职  ”

    他没有讲完,方铁生已经叫了起来:“副职就由我来担当。”

    团长先是一怔,但接著,就“哈哈”大笑起来:“好,好,等你们愈升愈高,

这件事,一定可以在历史,成为军队中的美谈。”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新整编的一排士兵,虽然觉得他们的副排长年纪轻了一些,

可是再怎么猜,也猜不到他会只有十二岁。

    就算本来还有不服的,一场仗打下来,方铁生副排长一听得冲锋号响,像是出

押的猛虎一样,向前猛扑的情形,人人皆见,这样的勇士,谁敢不服?

    有一次,他冲得实在太快,竟然一下子越过了敌军据守的壕沟,要转过身来,

自敌军的背后扫射。

    方铁生打仗勇,甘铁生也勇,不但勇,而且有谋,他们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不到半年,就成了连长和副连长,又一年半,在战祸连天的灾情之中,唯一得益的

似乎就是军官,他们成了营长和副营长。

    两年的时间,对于甘铁生来说,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发生在方铁生身上的变

化,简直惊人。

    甘铁生仍然瘦瘦削削,看来文质彬彬,像书生多于象军官。可是本来已经个子

高大的方铁生,却又拔高了大半个头,比甘铁生高得多,而且,军队里的食物好,

连长、营长都是不大不小的官,少不了大鱼大肉的吃喝,营养一好,套句北方土话:

“人就容易长膘”,他变得极其壮硕,而且他天生好动,空下来没事,当甘铁生不

要他学文化时,他会满山遍野乱走。

    别说是鹿、羊这种弱兽,什么时候,叫他遇上了猛兽,只怕他也能三拳打死一

头吊睛白额虎。

    方铁生的年纪还是小,可是已经是一条凛凛的大汉。

    他仍然和甘铁生形影不离,升他们为营长、副营长的时候,连司令官都特地下

来看他们,不论是高级将领也好,是他们手下的士兵也好,都能在他们的身上,看

出他们心灵交流的那种和谐,而且几乎是自然天生的,这样的两个人,就像是拧在

了一起的铁枝,自在洪焰炉火中锻炼过,都溶一起了,哪里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分得

开。

    司令官著实嘉勉了他们两人一番,直到这时,方铁生才透露了自己的真正年龄:

十四岁的营长,能叫敌军闻名丧胆,冲锋陷阵如有神助。

    当司令官用“如有神助”来形容方铁生打仗几乎无往不利时,方铁生笑著  

别看他是那高大壮胆的汉子,可是在笑的时候,还带著稚气的妩媚,他说:“不是

有神助,是有营长在助我。”

    司令官称奇:“你是怎么参军的?”

    方铁生高兴得呵呵大笑:“我是营长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司令官起先愕然,听了结果方知端儿,又连连称奇。自此,方铁生就把这一句

话牵挂在口边,以表示他对甘铁生全心全意的感激,可是甘铁生却从来没有居过功,

表示过什么,每当方铁生这样说,他都要笑说:“别胡说八道,嘴边都长毛了,不

是孩子了。”

    从十五岁那年开始,方铁生的腮边颈下,就开始长出密密层层的胡子来,开始

他努力剃著,可是越是努力剃,就长得越是快,又一年之后,他放弃了剃胡子,留

起来,他就成了一个威风凛凛的虬髯大汉。

    再两年,甘铁生和方铁生,成了团长和副团长,那已是相当高级的军官了。

    在袍泽同乐会上,演出“风尘三侠”,团长甘铁生饰李靖,副团长方铁生,顺

理成章是虬髯客。这次演出,虽然只是晚会中的一个节目,对别人来说,至多留下

一个深刻的印象。

    可是,这次演出,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可能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

刻的影响,而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我看完了第二册,立时抓起第三册来,想看看一场普通的军中同乐会的演出,

为什么会对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有深远之极的影响,而且,作者还象是不能肯定,

写得模模糊糊,语焉不详,叫人心急想看下去。

    可是第三册一开始,却完全去叙述另外一些事,把演出“风尘三侠”一事,放

下不提了。

    我闷哼了一声:“那算什么,演了一场戏,会有什么影响,提了一下又不提了,

后面有没有交代?”

    那时,白素已经在看最后一册了,她的回答,和不回答一样:“可以说交代了,

也可以说没交代。”

    我提高声音:“这算什么话?”

    白素笑了一下:“这是小说作者的高明处,若有若无,若虚若实,叫人捉摸不

定,你越是性急,作者越是在暗中偷笑,这叫作写小说的欲擒故纵法。”

    我向她一鞠躬:“领教了,女金圣叹。”

    白素忽然叹了一口气,把还剩下少许的最后一册掩上。她这个动作,大有古风,

唤著“掩卷吁”,有典故的,苏辙的诗,就有“书中多感遇,掩卷轧长吁”。

    白素这时候,忽然长叹息,自然是被小说中的情节感动了的缘故。

    以前,我性子极急,看小说,尤其是悬疑性强的,总不能循序看完,而要先去

翻后面,先知道了结果再说。我常和白素一起看小说(两个情意相投的人,靠在一

起看好小说,是人生至乐之一),她就不止一次地说:“象你这种看小说法,是一

个坏习惯。”

    白素说话绝不会重,她说“坏习惯”,那已经是十分重的措词了。

    而她既然认定了那是坏习惯,就著手纠正我,方法是把书的后小半篇藏起来。

她藏东西的本事十分大,再也找不到,那就只好循序看下来,久而久之,坏习惯也

早已不存在了。

    这时,我盯著还在她手上的第六册小说稿,真想一伸手就抢了过来,目的,自

然是先看结果。

    在看过了的两册之中,作者在每一次都强调甘铁生和方铁生两人感情的和谐自

然,不可能出现任何裂痕。我还十分可以肯定地看得出来,作者用十分隐晦难明、

干涩不清、暖昧模糊的笔法,写了两人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

友情,而形成了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

    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恋情,在那时候,在保守的中国北方,在军纪严厉的军队中,

可能十分陌生,但这种行为,到现在,已经十分普遍,那就是人人都知道的“同性

恋”。

    如果甘铁生和方铁生之间有恋情,那更不可能有背叛这种行为发生,我想把第

六册抓过来,看看究竟是谁背叛了谁,为了什么原因。

    我的手向前伸了一伸,又想起坏习惯戒掉了,就不应该复发,所以又缩回手来。

    白素抬头望向我,她自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想干什么,她的反应十分奇特,既

不是把稿抵给我,也不阻止我去取,只是缓缓摇著头:“没有,一直写到完,只写

了背叛的事实,并没有写理由。”

    我怔了一怔:“不信,如果是那样,那算是什么好小说?”

    白素侧头想了一想:“作者留下了许多许多问题,没有一个答案。可是每个都

足以令人深思。”

    我道:“什么问题?”

    白素叹了一声:“等你也看完了,我们一起讨论。”

    她说著,又拿起稿纸来,翻阅著最后的几页,皱著眉,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些什

么。

【第三章】

    我且不取第三册看,只是留意著白素的神情,看著她把稿纸一张一张翻过去,

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又长吁一声,把手放在那叠稿纸之上,抬起头来:“这篇小

说,其实没有写完。”

    我用眼神询问,她道:“小说只是写了背叛这件事,而完全没有提到为什么会

有背叛发生,只是提出了问题。”

    我想了一想:“作为一种写作法,小说也可以这样写,例子很多。胡斐那一刀,

是不是应该砍向苗人凤,就是千古奇迷。”。

    白素笑了起来:“不同,从这个故事看来,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可能是导

致整个事件发生人物,没有出场,故意避去,但是由于地位实在重要,所以又有点

蛛丝马迹可寻  ”

    我不等她讲完,就叫了起来:“别说了,那不公平,你已经看完了,我才看了

三分之一,所以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白素“啊”地一声:“对,我倒忘了。小说作者对背叛这种行为,和叛变分开

来,也很有意思。”

    我点头同意:“是啊,反叛、叛变,只是一种行为,背叛,又有背,又有叛,

是两种行为,所以才卑劣无比。反叛不算是坏行为,只要不是在暗中进行。”

    白素扬了扬眉:“有时,为了环境所逼,不得不先在暗中进行呢?”

    我摇头:“我不知别人怎么想,我最不能容忍的是在背后偷偷摸摸地搞阴谋诡

计。”

    白素想了一会,把第三册稿纸递了给我,我打了开来,看得很快,因为在那一

册之中,写的一半是甘铁生和方铁生的戒马生涯,一面也写他们两之间的交情,始

终不变,甘铁生升了团长,方铁生是副团长。

    给白素提醒了之后,我在看的时候,也隐约感到,在方铁生和甘铁生之间,似

乎另有一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在,这个人物,若隐若现,难以捉摸,当然,那正如白

素所说,是作者故意避免提及的。

    但是,作者写的,又几乎全是事实经过,所以,虽然故意,十分小心地避免提

及那个人,还是有一点迹象可寻  自然,若是看得粗心大意,难以发现这一点,

若是叫我一个人来看,就不一定看得出来。

    白素心细如尘,自然容易看出来。

    以下,举一些例子,并且加上我和白素的讨论。

    自然,举的例子不必太多,不然,各位看的,就不是卫斯理故事,而变成两个

铁生的故事了。

    例子之一,是那次演出。

    那次军中演出的剧目是“风尘三侠”,谁都知道,那是写隋末大臣杨素的家伎

红拂女,见到了李靖这个青年豪侠,就半夜私奔,和李靖结成夫妇,后来又遇上了

江湖大豪虬髯客,三人并肩作战,逐鹿中原,争夺天的下的故事,风尘三侠,就是

指虬髯、红拂、李靖三人而言。

    在那篇小说中,第二册结束时,写了有这样的一次演出,并且说“十分重要,

对甘铁生和方铁生来说,形成了一种难以估计,极其深刻的影响”,可是又自相矛

盾地说:“是不是有这种影响发生过,实在无法肯定。”

    但在第三册一开始,就完全不再提。

    一直到六册稿纸看完,再也没有提起这场演出,若不是作者曾强调过,这样的

一个小情节,比起小说中许多惊心动魄的战场上明刀明枪,间谍活动的尔虞我诈来,

简直微不足道。

    可是作者既然曾那么重视这场演出,却又提了一下之后,再也没有了下文,这

就有点不寻常。

    我在看完了全部稿纸之后,最先提出来和白素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白素一听我提出了要先讨论这个问题,她也同意,并且说:“别心急,我们从

头设想起,设想我们当时,是在这个团中。”

    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是排长。”又指著白素:“你是副排长。”

    白素瞪了我一眼:“拟于不伦。”

    我笑了起来:“不是所有军队中的排长和副排长,都和那两个铁生一样。”

    白素的神情严肃起来:“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证明他们两人是同性恋者。

    我哈哈大笑:“你这个副排长,是女扮男装来当兵的,现代花木兰,这可以了

吧。”

    白素也笑了起来:“别扯开去,假设那天同乐晚会,我们在场,情形会怎样?”

    我吸了一口气:“一千多人,自然都席地而坐,多半是在驻地附近的空地,戏

台草草搭成,长官坐的凳子,在乡民处借来,台上的照明,至多是`气死风灯',

嗯,或者军队中自己有发电机,那就会有电灯照明。”

    白素微笑:“团长副团长上台演戏,台下的各级官兵,自然气氛热烈。”

    我接下去:“这种军中的同乐晚会,一切不可能太讲究,音乐过场,当然也从

官兵中找出来,唱的人荒腔走板,也不会有人留意,那真正是紧张之极,生死系在

一线的军人生涯中的一个短暂的休止符。”

    白素吸了一口气:“没有说明唱的是什么戏。”

    我一挥手:“我猜是豫剧,因为小说中提到的几处地名,都在河南省  不过,

是什么剧种,一点也不重要,知道演的是风尘三侠就够了。”

    白素道:“军队中,也不会有什么行头,多半是把被子拆掉了披在身上,涂点

油彩就算了。”

    我想到这种因陋就简的演出,在浴血拚命的军旅生涯之中,可以造成一种极大

的乐趣,也不禁有点悠然神往:“红拂女手中的那只红拂,多半是用卫生队的红汞

水染红的了,好在方铁生的虬髯倒是现成的。”

    我说了这句话之后,我们两人都静了片刻,因为知道已到了问题的核心。

    读者诸君自然也应该注意到了,有一个应该被提起,当时肯定应该在场的人,

可是却一个字也没有提到过他。

    我先开口:“甘铁生的李靖,方铁生的虬髯客,谁的红拂女呢?”

    白素用力挥手:“就是这个人,小说作者竭力想避开不写,但又明显地存在的,

就是这个那天晚上饰演红拂的那个人。”

    由于作者曾十分明显地写了那晚的演出,对两个铁生都有重要之极的影响,所

以我同意了白素的意见,我道:“这个人能演红拂,年纪不会太大。”

    白素“嗯”地一声:“这个人,是男,是女?”

    我踌躇了一下,在台上,红拂当然是女性,但是中国传统的地方戏曲,习惯

“反串”,男扮女,女扮男,全无规律,那么,这个人的性别就很难确定了。

    本来,若是这个人的出现,对两个铁生有重大深远影响的话,那么,是女性比

较合理。

    两男一女的组合,可以变化出无数故事来,悲欢离合,缠绵销魂,黯然泪下,

兴高采烈,皆在其中,古今中外所有发生过的事和未发生过的事,几乎都可以包括

在内。

    那个人应该是女性。

    可是,考虑到两个铁生之间,可能有著同性恋的关系,那就不能以常理度之,

同性恋者对女性没有兴趣,两男一女的组合,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一点问题都不

会发生。

    可是两个男人之中,如果有一个是双性恋的呢?自然问题比正常的两男一女,

更加复杂了。

    可是再复杂,也还复杂不过三个男人,都是同性恋者。

    因为同性恋的男人,有不少忽而在心理上当自己是男人,又忽而当自己是女人,

变化莫测,三个这样的人在一起,关系之复杂,只怕笔算算不出来,要动用电子计

算机才能算得清楚。

    由于作者曾如此强调这次演出的重要性,可知事情演变到后来,一定更复杂,

那么,这个演红拂女的,由一个男人来反串,也有可能。

    我想了好一会,才道:“应该说这个人是男人,因为军队里,有女性的可能性

不大。”

    白素不以为然:“卫生队会有女护士,也有女的的通讯兵,或许,又不一定是

部队里的。”

    我道:“假如还有点线索,应该可以推定这个人的性别,和他在两个人之间起

了什么作用?我看第四册中的那一段,相当重要。”

    她翻动道稿纸,指著她所说的那一段。我在那时,已经把六册原著全看了所以,

我一看就知道那一段内容。

    那一段是写在一次战役之后的情形,和前面介绍方法一样,把它介绍出来  

要作说明的是,前面介绍到了第二册,第三册全部,和第四册的上半部,都不是十

分重要,所以略去了。

    甘铁生站在高地的顶上  应该说,他站在高地顶上的一个坑中,那土坑齐胸

深,黄土高原上的土地,本来是耀目的黄色,可是这个土坑却焦黑,还冒著令人恶

心的臭味,因为它是许多炮弹声击出来的。

    两小时前,当甘铁生用望远镜观察这里的时候,这里是敌军建造的一座碉堡。

    而两小时后,在铁军的进攻之下,碉堡变成了一个深坑,铁军的指挥者,以胜

利者的身分,跃进了土坑,挺立著。

    整个高地上,都是响彻云霄的呼叫声,也很难分辨那是欢呼还是悲嗥。总之,

是许多人在面临死亡之后,生命又暂时得到存在之后所发出的呼叫。心理学家怎样

分析这种呼叫声,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可是在这里叫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要

尽情叫,尽情喊,把他们心中压抑著的欢乐和悲痛,忧思和惨情,一起发泄出来,

不那么做的话,他们就会象炸药包被点燃引线之后一样炸开来,溶进空气和尘埃之

中。

    战场上的这种呼喊号叫,不但会在攻克敌阵,取得胜利之后发生,也会在惨败

之后,退到了可以喘一口气的时候发生,更可以在沉睡中发生  熟悉军旅生活的

人,都知道“炸营”是怎么一回事。

    (“炸营”是一种很可怕的现象,成千的士兵,可以在酣睡之中,忽然大声呼

喊著聚集在一起,如同千百个鬼魅一起从地狱的深处冲了出来,他们所发出的呼叫

声,可以传出好几十里之外,还令人听了心悸肉颤。)

    中午来自师部的命令,到达了甘铁生团长的手上:“限明日日出之前,攻克七

号高地,违令者营长以上,军法从事。”

    七号高地必须攻克,这是他们全团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连那个老炊事员,

也一直在念道:“叫天兵天将,把这高地铲平了。”

    七号高地能否攻占,是这个战役能否胜利的关键。高地在敌人手里,被敌方控

制著进攻的咽喉点无法沟通,无法渡河,整个部队(两个师)就只好坐以待毙,等

著敌方优势部队结集之后就被歼灭。

    敌方优势部队正星夜行军,赶到战场来,在连攻了两天,未能攻占七号高地之

后,接到了师部这样的命令,合理之极。

    甘铁生在传令兵的手里,接过了命令,看了看之后,捏在手里出神,他站在战

壕里,向前看去,他所占的位置,距离高地上那个碉堡正面对他的机枪孔,直线距

离是一百八十七公尺,理论上来说,冲起锋来,连攀上高地,所需的时间只是四十

秒,可是实际上,两天两夜了,他连十公尺也没有推进。

    敌军在七号高地的那碉堡上,布置了一个重机枪连,有二十挺火力的重机枪,

火力猛,射程远,而且,有似乎用不完的子弹,细细长长的,呼啸飞射而来之际,

像是魔鬼怪叫著扑人而噬的长牙般的机枪子弹,已取走了他四十多个战士的性命。

    要命的是,那四十几具尸体,就摊在战壕和高地之间,曾有七个勇士,不顾一

切冲出去,把同胞的尸体抢回来,结果,是在两者之间,多了七具尸体。甘铁生明

知这些尸体摆在部队面前,对士气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打击,但是他还是下令:不准

再去收尸。

    高地并不高,只有四十多公尺,是横亘在平地上的一个莫名其妙的花岗石岗子,

那可能是一座极高的高山的顶巅,只不过整座山全埋在土下,只有那么一个山顶,

露在土外,形成高地。

    甘铁生率部来到的时候,就曾想到过,这个不知多少年之前,不知由什么原因

形成的一片高地,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种行为之后,不知道被多少敌对的双方,用

各种各样的武器,和各种各样的机谋攻陷占领,坚守顽抗过。

    如今,轮到了他和守军来作对峙。

    若干年之后,当这种情形有重复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想起他,就象他不知道

过去曾在这里对峙拚命的是一些什么人,和为了什么要拚命一样。碉堡并不大,碉

堡之后,另有一排战壕,看来高地的上面,也是泥土。

    就那样一片高地,扼守了险要,控制了整个局势。

    当甘铁生眯著眼,额上绽著青筋,盯著高地看著的时候,方铁生在他的身边(

方铁生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身边),伸手把命令接了过去。

    这时的方铁生,已经认识很多很多字,甚至可以看很多很多书了,他看了命令,

抿著嘴(由于他长髯太浓,把他的口部全遮住了,所以这个他习惯性的动作,别人

是觉察不到的),声音低沉:“我们没有炮兵支援,没有空军轰炸,没有专业工兵。”

    这一切,全是他在看了很多军事方面的书籍之后学来的知识。

    他说一句,甘铁生就用一下“嗯”来作回答。

    方铁生的声音更低沉:“唯一的方法,就是带著炸药包上去,把碉堡炸掉。”

    方铁生的这种提议,若听到的是别人,一定会“哈哈”大笑  这种方法谁不

会提,问题在于如何能够把炸药送上去。

    可是甘铁生听了,却并不发笑,他知道,打仗的时候,方铁生向来少出主意,

但是他如果出了主意,就必然有可行之道。

    所以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投向方铁生威武无比的方脸上,方铁生目光炯炯:

“带十个人,连我,天一黑,全力攻击作掩护,佯攻,十一个敢死队装死尸,就整

夜时间,逐寸向前移动,只要一到离高地二公尺处,就是射击死角,可以冲上高地

去,每人带四包炸药,高地上有三个机枪连也完了。”

    方铁生讲话十分简结,甘铁生一面听,一面迅速地转著念,也立即下了判断。

方铁生提供的进攻计划,几乎是唯一可行的计划。

    空地上本来已有四十多具尸体,在又一次抢攻失败之后,再多上十来具尸体,

那是极自然的事,而这些尸体,以极缓慢的速度移动,在月黑风高的夜里,守军的

警惕性再高,也不容易觉察,而只要一到了高地上射击的死角,简直就可以说胜利

了。

    然而问题在于,进攻必须是真进攻,在真进攻之下,守军必然集中火力还击,

本来想假死的,可能变成真的尸体。其次,诈作尸体成功,在向前移动之时,必须

极度小心,只要其中一个被发觉,那么守军一开火,其余的假尸体,也就一样变成

了真尸体。

    甘铁生在思索著,方铁生已经知道他在想什么:“十一个人,只要有一半可以

装死,也就成功了。人多了,白牺牲,也未必有用。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头:“很好的进攻计划,但没有让团长带领敢

死队冲锋的道理。”

    方铁生一挺胸  他身形本就魁伟之极,这一挺胸,更是气概非同凡:“不身

先士卒,何以率军?”

    甘铁生等的就是这一句话,立时伸手在方铁生的肩头上重重一拍:“对,我是

团长,身先士卒的应该是我,你负责指挥攻进高地之后的战事。”

    方铁生张口结舌,甘铁生一字一顿道:“这是  ”

    他的这句话,当然应该是“这是军令”,可是“军令”两字,并没有出口,旁

边就有人接了上去:“我去,我带敢死队去。”

                                                                   

    小说写到这里,真可以说是异军突起。两个铁生是生死的交情,带领敢死队,

在毫无掩蔽的旷地上,至少暴露在敌军的火力网之下六七小时,而且还要逐寸地向

前移动,能够移到火网的死角,至多只有一半机会。

    等到他们可以向上攀缘冲锋之际,虽然已经有了成功的希望,但是死于敌军强

力火网之下的机会,也一样大大的增加。

    这样的强攻任务,说是一次九死一生的作战任务,一点也不夸张。

    两个铁生争著要去当领队,那是一种十分悲壮的场面,表示了他们真正有著生

死不渝的交情,谁都宁愿自己去粉身碎骨,而不愿对方去冒险。

    在这样的情形下,居然有人接口说“我去”,那么这个人,必然不是无关重要

的人物,至少,在地位上和两个铁生相去不会太远,而且,一定也是一个不折不扣

的勇士,再加上,还必须是当两个铁生在商讨军务大计时可以随便参加意见的人。

    这个人,是不是一直就和两个铁生在一起?以前,从来也未见提及过。所以我

当时,看到这一段时,就有异军突起之感。

    可是妙的是,小说在以前没有提及过这个人,在以后,仍然未曾提及过这个人,

仿拂他出现,就为了讲那么一句话,而在这个人讲了那一句话之后,应该本来是两

人之争,变成三人之争的,却也没有了下文,接下来,就写佯攻展开,在佯攻被守

军的火力压下来之后,壕沟和高地之间的空地上,多了十七具尸体。

    请看接下来的那段,就可以知道奥妙的所在了。

    双方的枪声静了下来。

  一刹那间,是极度的静寂。进攻在七时零五分开始,现在的时间是七时二十一分。

    极度的寂静只维持了半分钟,高地上那座堡垒的枪口,又传出了惊心动魄的呼

啸声,黑暗中看来,重机枪口喷出来的火光,闪耀得叫人睁不开眼,子弹象暴雨一

样,洒在旷地上。

    伏在壕沟中的甘铁生和方铁生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守军的指挥官,是一个厉害

的脚色,他又补了这一轮射击,是肯定进攻方面,是不是真的停止了进攻。

    而这一轮补充的发射,就有可能阻止了整个进攻计划的发展。

    两个铁生的心情紧张之极,他们已经数出,多了十七具尸体。

    经过千挑万拣,又出破格的重赏  “一年粮晌两级提升三月长假”,敢死队

员一共是十一人,当然全在如今的十七具尸体之中。

    在这十一人中,多少成了真的尸体?多少还活著?

【第四章】

    活著的人,必须极其缓慢地向前移动,他们不能动手,不能动脚,不能昂起头

来,只能利用胸部和腹部的肌肉,和地面接触的部分,技巧地收缩或放松,来使身

体作向前的移动,和蛇利用腹肌的蠕动而前进相仿。

    甘铁生双眼盯得酸痛,似乎没有一个死尸移动过,他几乎绝望了,要是全牺牲

了,那么,就是这个偷袭的计划失败了。

    偷袭计划失败,天明之前,就绝拿不下这个高地来,“军法从事”,团长,副

团长,一二三营三个营长,只怕全都会因“作战不力”的罪名而处决。

    他紧紧捏成拳的右手,手心中全是汗,就在这时,方铁生的大手伸了过来,两

个人的手,立时手指交缠,紧握在一起,方铁生的手中也全是黏黏的汗。

    方铁生的声音有些发颤:“已经有七个……又一个移动了一下,八个了。”

    甘铁生忙道:“我怎么一点看不出来。”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我小时候,曾多次长时间在黑暗中伺守猎物,所以对于

环境的轻微变化,都可以觉察  啊,又有一个动了……两个……天……三个……

天,十一个……竟全活著,这……这……”

    方铁生说著,身子剧烈发起抖来,两人的手也握得更紧,汗也流得更多,他们

又是紧张,又是高兴,自然而然,同时头和头,不轻不重地碰撞了一下。

    我拍打著稿纸:“这一段文字,字数不多,可是写得暧昧之极,不知隐藏著多

少秘密。”

    白素道:“是,两个铁生都在壕沟里,率领敢死队的是什么人?”

    我把稿纸翻回了几页:“当然就是那个突然说`我去'的人,也就是作者用尽

心机,要把他隐藏起来,可是又不能不在某些地方露出马脚来的那个人。”

    白素向我望来:“那个人,也就是在`风尘三侠'之中,演红拂女的那个?”

    我听了之后,不禁呆了一呆,因为实在很难把戏台上一个踩著碎步,尖著喉咙,

扭扭捏捏唱著的花旦,和如此生死一线,浴血苦战的沙场上的敢死队长联在一起想。

    我只是道:“有可能。”

    白素改正我的说法:“太有可能。”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自己也不明白代表了甚么的手势  我思绪十分

紊乱,我和白素,曾讨论过那个“红拂女”的性别,难以有定论。

    但如果“红拂”和敢死队长是同一个人的话,那么,似乎应该一定是男人,总

没有理由在那么紧急的情形之下,由一个女人去担任敢死队长的。那么,问题又来

了,这个团,有著甘铁生团长、方铁生副团长这样的勇士,敢死队长,照说一定是

他们两人中的一个,“那个人”说了一声“我去”之后,谁当敢死队长,一定会有

激烈的争论,“那个人”是凭了什么行动,才当上了敢死队长的?

    照小说里一直写下来的两个铁生的性格来看,他们实在没有可能把这么重要的

一个任务,交给另一个人去担任,除非他们两人对这个人,有极度的信任,而这个

人又有极充分的理由,还要有适当的职位。

    我和白素想到的都是同一个问题,经过分析推断,剩下的问题只是一个:这个

人是什么人?和两个铁生是什么关系?

    我们互望了一眼,都知道心中有同样的问题,但又都没有答案,所以也不必说

出来了。

    我乾咳了几声:“甘铁生和方铁生在战壕中等待,心情自然紧张,可是他们两

人的动作,好像有点古怪?”

    白素同意:“岂止有点,简直古怪,你看:两个人的手,手指交缠,紧握在一

起  ”

    当她这样在念著小说中所写的动作时,我们两人都同时伸出手来,每个手指相

间,照小说所写的那样,紧握在一起。

    我和白素是多年的夫妻,从初恋起到如今,感情一直如水乳交融,这种动作,

我们不知做过多少次了,这时双手紧握,也自然之极。

    白素道:“从小说里看来,两个铁生这样握手,也像是十分自然。”

    我“嗯”地一声,已经知道白素接下来想问我什么了,果然,白素向我斜睨了

一眼:“你也有不少极亲近的同性朋友,你可曾和他们有过这样的动作?”

    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没有  但会不会人在战场上,生死一线,感

情特别容易激动 也就自然有些不正常的行为?”

    白素用十分镇静和肯定的声音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十分暖昧,我不排除

他们会是同性恋者的可能。”_

    我苦笑了一下,两个铁生是同性恋者,这一点,在整个小说中,可以找到证据

处太多了。小说作者没有明写,甚至也没有暗示,只是在许多地方,写得一定很真

实,所以才叫细心的人,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互望著,白素又道:“整部小说中,都以两个铁生为中心,另外一个重要

人物,被故意隐略,这个人物……你有没有注意到,事情应该是那次演出后开始,

也就是说,这个被隐了的人物,是当甘铁生升任团长之长,才介入两个铁生的生活

的?”

    我同意:“小说中有明显的提示,应该是这样。”

    白素侧头想了一会:“在军队里,一个团,团长副团长之外,重要的是什么人?”

    我也想了片刻:“很难说,看是什么编制的军队。一些由政党控制的军队,还

有`政治委员'这样的职位,地位甚至在团长之上。”

    白素道:“通常的编制,有一个职位是必然不能少了他的。”

    我“啊”地一声,用力在桌上一拍:“参谋长。”

    白素点头:“这部小说中有一个极怪异的现象,它内容几乎全然是描写军队中

的事,有的地方,甚至写得详细之极,可是从头到尾,即使在后来,两个铁生成为

师长和副师长之后,也没有出现过`参谋长'这三个字。一个师的军队编制之中,

没有师参谋长,这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我又拍了一下桌子:“这就叫欲盖弥彰,这个故意被略去的人,一定是团参谋

长,后来也成了师参谋长的。对了,那个人是甘铁生升为团长之后才认识的。因为

营的编制,没有参谋长。”'

    白素眉心打著结:“真怪,为什么不提呢?”

    我打了一个“哈哈”:“或许象`红楼梦'一样,要把`真事隐去'”

    白素竟然立刻同意:“显然是,我们可以肯定,那个讲`我去'的人,就是参

谋长,也只有他这个职位,才有资格自动请当敢死队长。”

    我十分兴奋,来回走著:“越分析越发现多事实,可是不明白的是,两个铁生

如何肯让他去?”

    白素缓缓摇著头,先道:“你别来回走得叫人头晕。”又道:“我也想不通,

但其中一定有十分重大的原由。嗯,接下来有一段,是写伏在旷地上装死尸的其中

一个的,你注意到没有?”

    我当然注意到了,那是整篇小说中最岂有此理的一段,又是很长,有相当多心

理描写,用的全是同一个代名词“他”。

    而且全段文字晦涩之至,简直不知所云,我费了好大的劲,才算看完,要不是

为了研究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一定会把它跳过去不看。

    这段文字并不长,我可以全文引述出来  大家看的时候,真的要小心一些,

不然,就不容易看得懂,若是觉得不好看,也大可以跳过去,虽然后来真相渐白,

才知道那一段晦涩文意的文字,大有讲究,到那时再来看,才会有恍然大悟之感。

    他不知道自己伏在地上已有多久了,从那一阵枪声之后,一切全是死寂,他甚

至以为自己已进了地狱。

    一动也不动,要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才能把敌人瞒过去,他和他都曾一再告

戒过,一个人暴露了,就等于全体暴露。

    可是天晓得,他在心中自己问自己:所谓“全体”,究竟还有多少人?很可能

只有他一个人了。其余的,都由假死尸变成真尸体了。

    偷袭的计划是他提出来的,他同意的,这是一个好计划,即使“全体”只剩下

他一个人,也还是可以将自己这方面制造一个相当有利的进攻机会。

    这个敢死任务,十一个人若是还未开始行动,就只剩下他一个,那未免大壮烈

了。他想起刚才,至少有七八颗子弹,就在他的旁边,滋溜滋溜响著,带起炽热的

魔火,钻进了土地之中。

    (种籽播进了土地中,什么种籽,就会长出什么植物来  种瓜得瓜,种豆得

豆。)

    (机枪子弹看来象是那样欢呼著钻进了土地之中,会长出什么东西来?死亡仇

恨?)

    那些子弹,任何一枚,都可以使他的生命结束,但是奇迹似地,他非但没有死,

而且没有受伤。四个沉甸甸的炸药包,还压在身下,他十分难以想象,四包炸药若

是一起爆炸,他的身子会剩下多少?

    (根据“物质不减定律”,他的身子应该不会少了什么,问题是,会变成什么。)

    他的耳际,又响起了他和他的声音,他和他的声音,能使他的心神宁静,即使

在如今这种境地之中,也有同样的作用,但同样也能令他心乱如麻。

    他和他交替地说:“炸药包必须压在身体下,用身体掩护,就算身体中了枪,

甚至穿过了身体,也不致于引起爆炸  只要有一个爆炸,敌军就会立即察觉我们

的偷袭计划。”

    好像没有爆炸,每个人,不管是死是活,至少没有使任务根本不能执行。

    他一直睁著眼,在他的眼前,不知有一只什么甲虫,慢慢爬过,甲虫象是爬在

他的心上,那种爬搔,今得他心头空空荡荡,想找点地方靠一靠,可是靠向什么所

在呢?靠向他?还是靠向他?

    他在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伏在旷地上的,应该是他,或者是他,不应该

是他,当然也可以是他,他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替代他的,还是想到了他会牺牲而

替代他?他自己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连他和他和他之间许许多

多的事,究竟如何会发生,他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知道的只是,发生的,全发生了。

    刚才,子弹呼啸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恐惧,当他瞭解到死亡或者可以解决一

切问题的时候,他非但不会恐惧死亡,而且还会下意识地欢迎死亡。

    他心绪又乱了起来,僵伏了那么久,他感到死亡象是渐渐地侵入了他的身子,

那是种怪异的感觉,究竟什么样的感觉?他连自己的感觉都说不上来,别说他和他

的感觉了。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在他身边的一个“死人”眨了一眼。

    最怪的就是这一段,是不是可以用“不知所云”来形容?接下来,就写那个

“他”发现,敢死队的十一个人都没有死,写他们在黑暗之中,用胸腹肌肉的运动,

慢慢向前移动。

    那一章的一开始,就写明甘铁生站在高地之上  这本来不是很好的小说写法,

会减少悬疑和紧张,因为结果早已知道了。

    可是,真会写小说的人,却也会故意如此,先把结果写出来,再写经过,照样

可以令读者看得如痴如醉,这才更见作者的功力。

    有很多好的历史小说,结果就是早已知道了的,如荆转刺秦王,不成杀,谁都

知道。可是好的以刺秦为题材的小说,还是可以看得人冷汗直冒。

    接下来的偷袭行动,只约略表过就算。白素要我加以注意的,就是这一段。

    我那时,在再看了一遍之后,心中咕噜了一句粗话。白素道:“这一段中,写

了三个`他'。

    我立时道:“第一个`他',是敢死队长,也就是我们假设的参谋长。”

    白素接著说:“第二个和第三个`他',是甘铁生和方铁生。”

    我点头:“毫无疑问是,小说中写著:计划是他提出来,他同意执行的,参照

前文,方铁生和甘铁生在讨论时,参谋长自然在一旁。

    白素微抬起了头:“从这一段来看,他,他,他,这三个`他'之间,是什么

关系?”

    我闷哼一声:“他们是袍泽  军人和军人之间的专称,出典很古,诗经。”

    白素皱著眉,半晌不说话,才低叹了一声:事实情形的复杂,可能远在我们的

想像之上。”

    我用力挥了一下手:“我看我们象某些`红学专家'一样,太钻牛角尖了,这

是一部小说,我们却把它当作事实一样来研究。”

    白素固执地摇头:“我觉得这里所写的一切,全是事实,至少,人际关系,各

大小战役等等,全是根据事实写下来的。”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不等我有反应,作了一个手势,阻止我说下去,她一

字一顿:“写下这些事实来的人,一定就是`那个人',第一个`他',团或师的

参谋长,他把自己隐去,可是却又无法不在某些场合中显露出来。那次被认为十分

重要的演出,演出者三个人:甘铁生、方铁生和那个`他'。”

    我没有打断她的话头,等到她一口气说完,我才道:“别忘记,这是一个女作

家的作品,这个女作家姓一个僻姓:`君',她叫君花。”

    白素一挥手:“两个可能,有人口述,女作家笔录之后再加以艺术渲染。一个

是君花根本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不是女人,有可能,参谋长是女人。”

    我怔了一怔:“这说不过去吧,如果这样一个军官是女性,小说中应该大书特

书才是。”

    白素道:“既然有心要把这个人物隐去,那自然也不会再提。”

    我不说什么,用沉默来表示我不同意她的意见。白素指著稿纸:“你看这一段,

写他心中空空荡荡  在那种环境下,还会有这样的内心活动,这个人就有可能是

女人。他又说不知靠向谁才好,是靠向甘铁生呢?还是靠向方铁生,这总不太像是

男性的心理,而且,这一段文字,几乎是全书的唯一内心剖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