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吸了一口气,脑海中立刻浮起当年第一次见到白素时那种如同遭到雷殛一样的感觉,
到现在还余波荡漾,未曾止息,想来其时陈名富和卢喜鹊也是一样。
白素显然知道我想到了甚么,双颊微红,两人都有如饮醇谬的感觉,自然而然握住了对
方的手,温馨无限。
却说那老者进来,就向我拱了拱手:“我是不速之客,请
我一时之间确然不明白陈名富(游救国)为甚么要来,我向白素望去,投以询问的眼色
。
白素回答得很郑重:“我们知道不但廉正风会来,而且还有一个关键人物会出现,所以
一起来恭候。”
我知道白素所谓“关键人物”就是廉正风所说的“主要人物”,我估计就是那只高鬼,
也就是白素他们一直在等候他出现的“鬼脸”。
可是白素为甚么称他为“关键人物”呢?
难道白素他们对这个神秘人的推测和我一样?
本来我绝无把握相信自己的推测可以成立,但如果白素他们有了同样的推测,事情就不
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我一面想,一面道:“廉正风只是说会尽快来,并没有确定的时间,我们等他,不知道
要等多久。”
白素扬眉:“等多久都不要紧--人多的谜团要靠他们来解答,尤其是那位关键人物。
”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位关键人物……
游救国却道:“请称呼我的本名--我叫陈名富。”
我暂时没有理会他,望向白素:“对于这个人,我有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一个推论。”
话一出口,温宝裕和红绫一起笑了起来:“我们也有一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推论。”
我更感到他们的推论可能和我一样,红绫已经指著陈名当道:“由他来说--是他最先
提出来的。”
我立刻向陈名富望去。
(这个故事在人的名字上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现在他又变回了陈名富,这已
经够复杂的了。故事再往下发展,又出现一个新的名字,纠缠在一起,更加复杂,所以要加
以留意,不然会出现不知道谁打谁的混乱局面,特此声明。)陈名富的表情很古怪,他一字
一顿:“我想,这位……戴了可怕面具,在我面前两次出现的人,是真正的……”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等他再开口时,我和他一起叫了出来:“--游救国!”
这就是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推测!
得出这种推论的原因是:廉正风和那只高鬼显然有重大的事情要做,他们要把数以吨计
的化学品溶进蓄水湖。不管他们的目的是甚么,这总是关系重大的大事。
就算还有其他的忍术高手帮助(我在《移魂怪物》这个故事中就曾指出过廉正风有许多
助手),这项工作也需要他们全神贯注,那只高鬼不可能在从事如此重大、艰难的任务时,
还无聊到去扮鬼吓人。
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高鬼和被吓的人之间,有十分重大的关系,使得高鬼非去见一见那
人不可。
被吓者是陈名富(假冒的游救国),高鬼为甚么在本地几百万人中看中了他,当然有一
定的原因。
我的想像力就是从这里开始,我想到陈名富来到本地之后,就变成了游救国,以后就和
他自己本身的家人,以及游救国的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在本地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而高鬼不会一直在本地,是由外地来的。假设当年游救
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并没有死亡,侥幸活了下来,一直到几十年之后,由于完全不相千的
事情来到本地,却发现在这里有一个银行家叫游救国--这是一个很少机会相同的名字,于
是他想起了当年他自己如果不是有了那件意外,他就是要到这个城市来的,他就对这个游救
国加以留意。
而只要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这个游救国去世的妻子名字是卢喜鹊。
真正的游救国当然应该知道当年他的父亲要他到这个城市来的目的是甚么,而卢喜鹊的
名字又是那么特别,他当然立刻就可以想到发生了甚么事--有人冒充了自己的名字--冒
充了自己的身份!
知道了有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去看一看那冒充者是甚么样子,而且必然也有一个惩处冒
充者的计划。
这就是陈名富见鬼的原因!
而这个鬼,就是真正的游救国。
我得到了这样的结论之后,却又感到它太荒唐,连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原因是:当年游救
国从火车顶上掉下去,而还能保住性命的机会应该等于零!
然而“应该等于零”并不等于“真正等于零”,其间可能还有千万分之一、万万分之一
的机会,他居然没有死,所以才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出现的原因。
虽然这是我自己作出的推论,可是在感到这样的推论居然可以成立的时候,我也难免感
到吃惊。
各人都和我有同感,所以一时之间没有人出声。还是陈名富最先打破沉默,他道:“我
第一次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到他的眼神似曾相识,第二次恐惧感减弱,更感到我以前见过
这样的眼神,可是却怎样也想不到会是他。”
我好奇,因为我还只不过是推论,可是陈名富说来却十分肯定,我问:“那么后来是甚
么使你想到是他呢?”
陈名富这时候反倒现出犹豫的神情,摇了摇头:“我也说不上来,只好说--是一种直
觉,他那种眼神告诉我;你的事情犯了!你的秘密守不住了!他的眼神像是有一种审判的力
量……所以我知道那是我冒充他名字的那个人来了。不过那时候我以为他是从阴间来向我索
债,向我讨命的鬼魂。”
他说到这里,向我们各人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虽然我当年的行为不当,可是我实
在不认为我欠了他甚么,所以我一直想等他再出现,向他说个明白。”
白素笑道:“不,你有欠他,欠他两百块大洋!”
白素说到这里,突然提高了声音,向门口道:“贵客既然已经光临,为何不进来,只在
门外徘徊,岂不有失身份?”
随著白素的话,大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人先在门口站了一站,然后一起走了进来。矮
的那个是廉正风,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高的那个人身上。
只见那高个子身形和陈名富差不多高下(当年陈名富穿上网篮中的衣服十分合身),脸
上却戴了一个面具,那并不是甚么鬼面具,而只是很普通、很平常的一张人脸,只有双眼露
在面具后面,目光灼灼,很是有神。
经过刚才的分析、推论,我们都很自然的感到他必然就是真正的游救国了。
而这时候廉正风先开口,向高个子指了一指,大声道:“我向各位介绍,这位是平地青
雄先生。”
他接著又把“平地青雄”这个名字,用日语说了一遍,然后望著我们,分明是在等我们
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在那一刹间,我心中的讶异实在难以形容,我们都等待著廉正风说出“这位是真正的游
救
而且看他的那种挑战的神情,像是我们应该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个日本人是甚么身份一样
。
我确然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印象,可是这时候我的思绪十分紊乱,我只想到:怎
么会呢?怎么会不是游救国,而是甚么平地青雄呢?根本无法去想平地青雄应该是甚么人。
而被廉正风介绍为平地青雄的人,进来之后和陈名富相距大约
人的视线都未曾分开过。
白素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很平静,道:“
给自素这样一说,我徒然想了起来,是,我是应该知道这位平地青雄先生的。
这位
名字,在我和勒曼医院打交道的过程中,不只一次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口中听到过,而且被称
许、推崇,即使在勒曼医院各人的心目中,也有很高的评价。
平地医院最被推崇的人物,自然是平地青雄院长,从医院的名称来看,可以知道那是一
家私人创办的医院。而平地青雄院长的研究,集中在人体内分泌系统,尤其是内分泌对脑部
活动的作用,也就是说,研究内分泌对人类行为所起的作用。
平地青雄院长好几篇关于内分泌对人的情绪起重大影响作用的论文,受到全世界医学界
普遍的认同。
内分泌系统是人体组织中最神秘的一部份,现代医学对这一部份所知不多,而且有一个
现象:越是深入研究,就越是发觉有太多的不明白之处,简直如同汪洋大海一样,深不可测
。只知道人体内有许多分泌物不经过导管而直接进入血液循环,在人的身体中占极重要的地
位,决定生命的完整与否,更影响人的行为。
已经被发现和分析出来的内分泌物,有许多种,对人体、对生命的作用也已经被确定。
可是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种没有被发现,当然也不知道这些还没有被发现的内分泌物对人体
和对生命对人类行为有甚么影响。
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主持的平地医院,集中了许多优秀人才专门研究内分泌。平地青雄更
提出了必然有几种内分泌强烈地影响人类的行为,有许多传统的、普遍的人类行为,和人类
某些本性,由其几种内分泌和遗传因素相互结合、相互影响而形成。
他的理论是,要使人类的行为发生变化,改变遗传因素很困难,改变内分泌比较容易,
因为通过改变内分泌的状况来医疗疾病的方法早已经被普遍使用,只要找出哪一种内分泌影
响哪一类行为,就可以对症下药。
这个理论得到了相当普遍的承认,当然也有很多人取笑说:最困难的就是如何发现哪一
种内分泌影响哪一类行为,所以这种理论说了等于白说。
而这位平地青雄院长,也不理会外界的反应,很少和外界接触,我在一些专门的医学杂
志上看到过对他和他的理论的介绍,很认同他的见解,所以对他的名字很有印象。
在和勒曼医院中人的交谈中,我们也部曾经提到过平地青雄和他的理论,连勒曼医院方
面也认为人体内分泌系统十分神秘,他们掌握了不少,可是地无法测知已掌握的占全部的百
分之几。
有两次到日本,恰好和医学界有联络,我曾经提出想和平地青雄院长见见面,可是听到
的人都摇头,说是这位医学怪杰从来不肯见人,连他们都没有见过,当然无法替我介绍。
久而久之,对他的印象也就渐渐淡薄了,会在这样情形下和他会面,是再也料不到的事
情,何况我们一门心思在等真正的游救国出现,怎么忽然跑出了一个平地青雄来了呢?
虽然经白素一提,我想起了他是甚么人,可是惊讶更甚。而陈名富、红绫、温宝裕却还
是不知道平地青雄是何等样人,神情当然也惊愕无比,不知道这个戴著面具的人,为甚么会
出现。其间陈名富的反应很特别,他还是盯著平地青雄看,口唇颤动,想要说话,却又没有
声音发出来。
廉正风在一旁看了我们的这种反应,好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一样,大有得色。
由于是白素第一个对平地青雄这个名字有反应,所以我们都等她作进一步的应对。
这时候我只觉得直挺挺站在那里的平地青雄,充满了神秘感,这种神秘感不但来自那个
面具,而且是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叫人很不舒服。
九、深思。
白素在问了他是不是平地院长之后,他也没有回应,仍然盯著了陈名富,在他身边的廉
正风代答:“正是平地院长。”
白素皱著眉,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再说甚么才好,显然她也想不到何以会突然冒出了这样
一位人物来。
这时候廉正风的神情更是洋洋自得,他的这种神情给了我灵感,使我可以肯定他必然弄
了甚么玄虚,捉弄了我们,所以才有这种神情。
他进来之后,只是介绍了平地青雄,要有古怪的话,当然就出在介绍上。
突然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脱口便道:“平地院长戴了面具,不单是为了遮掩脸面,而
且也是为了遮掩真正的身份吧!”
此话一出,不但廉正风得意的神情消失,平地青雄也把视线离开了陈名富,转到我的身
上。
他目光灼灼瞪视著我,我也回望著他,他忽然一伸手,取下了面具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英俊小生不会戴著面具见人,戴面具的人脸上总有些不寻常之处。然
而当他取下面具,同时又很快的将头伸向前,直来到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明白
何以陈名富两次都说是看到了“鬼脸”的原因。
因为一看到了这张脸,视线实在无法离开,也就不会去留意脸之外的任何东西了!
我并没有后退,只是缓缓地吸了一口气,盯著那张脸,在想: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人的
脸才会变成这样子?
如今我看到的那张严重变了形的脸,显然不是天生,而是经过了可怕的变故而造成的。
确知陈名富和典希微所说那样,这张脸没有鼻子,在应该是鼻子的地方,只是一个形状
不规则的洞,看来很深,里面还有一些不知名物体在掀动。而在鼻子的四周,全是重重叠叠
的疤痕,有的很厚,坟起一大块,有的凹进去,形成一个深坑,完全没有人脸原来的样子。
我甚至于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开口,而一开口说的话连我自己听了也觉得不得体至于极点
。
我说的是:“你双眼居然可以保持完整,真是奇迹。”
那张鬼脸牵动了一下,口部(是另一个洞)变大,露出了一口牙齿,同时发出声音:“
还有牙齿,也是奇迹。”
白素在一旁柔声道:“生命在这种情形下,还能保存,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陈名富一面深呼吸,一面走了过来。他和除下了面具的平地青雄又互相盯视了一会,才
道:“火车顶上一别,不觉超过了半个世纪,别来……”
他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本来当然是应该说照例的问候话“别来无恙否”,可是对
著这样的一张脸,这句话也就无法问得出口了。
陈名富只好苦笑,而在平地青雄那张受过严重伤害的脸上,也完全无法看出有甚么表情
,但是还是可以感到他在听了陈名富的话后,很是激动。
事态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大家都可以明白:平地青雄就是当年的游救国!
廉正风一上来不介绍说他就是游救国,当然是故弄玄虚。
一时之间人人心中的疑问是:游救国怎么会变成了平地青雄的呢?
故事在人的名字土,变得很复杂--陈名富变成了游救国,游救国又变成了平地青雄,
那么应该还有原来的平地青雄,又去了甚么地方?
陈名富变成游救国,有一个梦幻一般的美丽故事。游救国变成了平地青雄,当然也有故
事,然而可以想像,这故事的经过一定不会愉快,也不会美丽--这一站当然是从他那受严
重伤害的脸联想出来的结论。
然而不管故事是多么的不愉快,平地青雄总应该告诉我们才是。我性子急,张口想问,
却被白素拉了拉手制止。
这时候平地青雄(游救国)在回答陈名富的话,他道:“超过半个世纪……阁下又如何
?”
他一开口,声音转来虽然古怪,可是语调却平和之极,像是这半个世纪来,陈名富生活
如何,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不过是随便问一问而已。
陈名富本来整个人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他既然认出了眼前的平地青雄就是游救国
,他冒充了人家的名字、身份,不知道人家准备如何找他算帐,心情自然紧张。而平地青雄
说了那句话之后,人人都可以感到他根本没有算帐的意思,所以陈名富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他走向前来,神情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些年来,假冒了你的名字和身份,过得很好
……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陈名富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已经没有了的,也没有办法了,还在的、有
的,都可以还给你。”
平地青雄抬头看看天花板,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虽然难听,可是也可以听出并无恶意,
他道:“你欠我甚么?甚么也不欠!名字,身份算甚么!我又拿甚么去还平地青雄?”
他说到这里,伸手指向陈名富的胸口:“你是你,我是我,不管你我叫甚么名字,你还
是你,我还是我!”
他的这两番话,听来像是很深奥,可是实在很简单。也就只有大彻大悟、看透了世情的
人才能说得出来。
从这些话中,当然可以肯定他不再计较陈名富冒充他身份的事情了。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何以游救国一下子就原谅了陈名富,白素的推论相当骇人。
她道:“那几天我们在等鬼脸出现,没有等到,我想实际上他就在我们的身边,只不过
我们没有发现而已,所以陈名富讲的一切他都听到了,在明白了一切经过之后,当然没有理
由再责怪陈名富,因为陈名富除了冒充他的名字之外,实在没有做过甚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
白素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又十分感慨:“陈名富不但没有做甚么坏事,而且对某些
人来说,还做了很好的好事。卢振中在临死之前得到了满足,而就算真正的游救国完整无损
地来到,他和卢喜鹊是不是能够成为一对恩爱夫妻,也很难说--世界上由始至终都恩爱不
渝的夫妻不是很多!”
我非常同意白素的说法,而且事实上游救国经过了可怕的变故之后,如果他出现在卢振
中和卢喜鹊的面前,不把他们两父女吓死才怪!
却说当时陈名富听得平地青雄(游救国)这样说,一时之间神情激动无比,以致于说不
出话来,他走前一步,向游救国跪下叩头,游救国并没有让开,由得陈名富叩了三个头,才
伸手把陈名富拉了起来,道:“受了你这三个头,任何事情,一笔勾销!”
陈名富站起来,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神情无比轻松,显然几十年来压在他心头的大石,
已经放下。
由此可知这半个世纪来,虽然他顶著游救国的名字,好像拥有了人间的一切,可是心中
实在不很好过,直到这时候,他的心灵才真正得到了解放。
陈名富欢欣莫名,随即又很伤感:“要是喜鹊知道会有现在这种情形就好了!唉!她在
去世之前,还放心不下--我心头的大石,就是她心头的大石啊!”
小郭过去扶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都集中在廉正风的身上。
这时候只剩下两个问题了:一,游救国何以会变成了日本人平地青雄?二,他们两人究
竟在大蓄水湖搞了甚么鬼?
本来第一个问题应该问游救国,可是看到游救国这种模样,可以肯定他一定有过十分惨
痛的经历,不便直接问他。我们都以为廉正风一定知道其中经过,所以希望由他来说。
却不料廉正风双手乱摇:“别问我,我也甚么都不知道--我一直只知道他是平地青雄
,不知道他原来是中国人,还居然叫游救国!”
我们听得廉正风这样说,就缓缓地转移视线,转向游救国。
游救国抬头向天,并不和我们的视线接触。
我想开口催他,白素已经道:“我想我们想知道的经过,一定不愉快之极,如果当事人
不想说的话,应该有这个权利。”
白素这以退为进的方法十分有效。游救国低下头来,吸了一口气:“我不是不说,事实
上我还有一些问题要请教
我立刻打蛇随棍上:“当然从火车顶上发生意外说起。”
游救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的脸虽然已经没有人形,可是还是可以看出在那一刹问
他心头感到的痛苦,由此可知当时发生的意外是如何可怕。
不过他一开口,声音却相当平静,他道:“后来查明白,是隧道顶部有一部份由于建筑
时期偷工减料,所以有一大块水泥松了下来。火车向前疾驶,在火车顶上的人撞在那块水泥
上,开始的一些都成了碎块,当时我只觉得一股大力撞了上来,人就向下摔,当时只觉得脸
上一阵剧痛,也无法确切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人就昏了过去……”
游救国开始叙述他遇事的经过,他叙述的方法十分特别,显然在事后他做过详细的调查
,所以他在说的时候,很多处都用了事后知道究竟之后的解释。
他当时感到脸上一阵剧痛,是由于他从火车顶上被撞下来的时候,身子打了一个转,脸
向隧道壁,而由于惯性定律,他的身子还保持看相当快疾的速度向前移动,在他的脸撞上了
隧道壁的情形下,等于他的脸在粗糙之极的水泥壁上摩擦,凸出的鼻子首先不知去向,而脸
上当然也立刻血肉模糊。他估计自己不幸中之大幸的是,当时他的头部可能略向后仰,所以
脑壳得以没有受损,而且连一双眼睛也保存了下来。
当他昏过去之后,当然掉了下来,人还在隧道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有了知觉,他
摸到自己脸上是烂糟糟的一片,而身边全是尸体,他整个人也像腌进了血浆和肉浆混合的大
缸中一样。
游救国在说到这一段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太详细说他当时身体上感到的痛苦--其实不
必说也可以想像那种痛苦的程度。
他倒是加以解释,道:“地狱其实就在人间。往后的日子里,随便我怎样设想,也想不
出地狱和我的遭遇比较,有甚么可怕之处。而再后来,我又在很多人身上证明了这一点;真
正的地狱,就在人间,而且是人自己建造的。”
当时他的这番话,后面的一半还不是很容易明白,要听他说下去才了解。
游救国用尽了气力,才能使自己抬起头来,努力挣扎,抹去了眼睛上已经乾了的厚厚的
血块--在这时候他已经知道自己失去了鼻子,奇怪的是居然可以透气。
他看到了亮光,那是隧道出口处传来的光,他先是向前爬,等到不知道爬过了多少残缺
不全的身体之后,才能够慢慢地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脚身体都没有受伤,他奔出隧道之后
,张口大叫,随著他的叫声,喷出了大股鲜血,他一吃惊,从一个斜坡上滚了下去,同时再
度昏厥。
再次醒过来,已经是黑夜。他受创极重的脸上阵阵剧痛,他好不容易生了一堆火,烧了
草灰,和著泥土,涂在脸上。
后来他经过长时期的思索,始终不明白自己在这样痛苦的情形下,为何不乾脆选择死亡
,而要忍受那样的苦楚,挣扎求生。
他最初思考的结果,认为那是人有求生的本能,所以他才会如此。可是世界上偏偏又有
不少人,所受的痛苦不及他的千分之一,或者甚至于根本没有痛苦,却踊跃用各种方法结束
自己的生命,从那种情形来看,“人有求生的本能”这种说法似乎不能成立,至少有太多的
例外。
从这一点开始,他深入研究、探索人的本性,越是研究越是发现人的本性虚无飘渺、难
以捉摸至于极点。由本性决定的人类行为,有的有强烈的共通点,有的却又截然不同。
他归纳了一些共通点--这比较容易,而不同的本性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无法归纳、
计算、举例。
他也发现一个人的本性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复合组织,别说研究全人类的本性了
,就算研究单一的一个人,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游救国在叙述他的遭遇时,忽然就人类本性大发议论,听得我们莫名其妙。当时由于看
他说得十分认真,所以不好打断他的话头,心中实在相当不耐烦。后来才知道他的这种思考
,十分重要--至少是这个故事重要情节的有关部份,所以我顺序记述。
人的生命很奇怪,有时候受尽折磨和苦难,一样可以活下来;有时候莫名其妙甚么事情
都没有发生过,却突然死亡。
游救国在当时,实在没有活下来的理由,可是他却偏偏没有死。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
不辨方向,只要不处于昏迷状态,就一直挣扎移动身体,毫无目的地移动,有的时候爬、滚
,有的时候脚高脚低向前走。
他经过的地方,都没有人,有的村庄,显然才经过战火,房屋毁坏不堪,到处都是尸体
。游救国身上的衣服早已发出难闻之极的臭味,所以在看到有一具尸体,衣服还很完整,他
就脱去了身上的衣服,扒下尸体的衣服换上,继续前进。
事后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回忆在那段日子里他究竟想过些甚么。他怀疑那时候他的
脑部是不是还有活动,他最后认为当时脑部完全停止活动,只有身体还有动作。而脑部自动
停止活动,是为了保护生命的延续--在这样情形下,只要稍为有一些思想,人就会活不下
去!唯有甚么都不想,才能活下去。这情形就像人的身体在遭到不能忍受的痛苦时,人就会
昏过去一样。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来到了一条河边,他趴在河边,把整个头浸在水里,喝了很多
水,才抬起头来,脸上的泥土被水浸得脱落,在河水的倒映中,他先是看到了一团烂肉,接
著他发现如此可怕的东西是一张人脸,再接著才知道这是自己的脸。
他发出了一下惨叫声,昏了过去。
这一次昏迷,等到再醒过来的候,还没有睁开眼,他就感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十分不同,
绝对不是在河边。
他可以清楚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床上,而且四周围有人在,那些人在低声说话,游救国定
了定神,听出那些人说的是日本话。
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游救国忽然之间变成了平地青雄,虽然是极度的偶然,可是也有
其一定的必然。如果游救国不是精通日本文字和语言,他也无法成为平地青雄。
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是日本留学生,游救国从小就受日文训练,所以当时陈名富不会说
日本话,卢振中感到十分奇怪。
游救国当时听得在身边的人说的是有关医药方面的话,他立刻知道自己在医院中。
直到这时候,他的脑部活动才渐渐开始,可是他仍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
他挣扎著发出了一些声音,然后抬起手向脸上摸去,碰到的是包扎在脸上的纱布。
也就在这时候,他听到好几个人在叫:“少佐醒了!”
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在床边的不但有医护人员,而且还有军阶很高的将官。
所有人望向他的神情,使他知道他们是在望著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而且都为这个重要
人物醒过来而高兴。
不用多久,游救国就知道自己确然是一个重要人物--当然他不是一下子就知道的,而
是在这家战地医院经过了三个月的治疗之后,一点一滴,渐渐地掌握资料,才弄清楚日本皇
军把他当成了甚么人的。
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变成了平地青雄,军阶是少佐。而他之所以被误认,是由于他被发现
的时候身上所穿的衣服属于平地青雄,而且在裤子的皮带暗格之中,还藏有平地青雄的身份
证明文件。
游救国知道自己第二次绝处逢生--在那个尸横遍野的村庄里,他换了一具尸体的衣服
,那具尸体才是平地青雄。
开始游救国觉得奇怪,因为衣服并不是军装,而是平民的服装,后来他渐渐在人家对他
的谈话中,知道平地青雄少佐隶属于特种情报部队,平时以便服进行特务活动。
(不过游救国始终没有弄明白平地青雄是如何死在那个村庄的,他只好假设是平地青雄
的特务身份被发现,被当地的民众或者是游击队打死的。)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受军部
的重视,是因为平地青雄的父亲,原来是一家医院的院长,奉召加入军队之后,是中将医官
,在部队地位很高。
再后来,他更知道,平地青雄之所以能够成为特种情报部队的军官的原因之一,是他曾
经受过严格的忍术训练。
后来游救国假装自己对过去的一切都因为受伤而没有了记忆,最高忍术高手因为他是“
为国受伤”,又重新训练他,把忍术中有些绝不轻易传授的绝技倾囊相授,游救国因此还承
受了最高高手的衣钵。在忍术中地位极高,远在廉正风之上,所以他来有所行动,廉正风才
倾力帮忙。
游救国能够使所有人并不怀疑他的身份,当然是基于两个原因。
第一,他脸上所受的伤极之严重,使人一看到之后先是感到恐怖,然后就是同情,认为
受了这样的重伤之后还能活下来是一个奇迹。所以没有人会对有一张如此可怕的脸的人,再
深究甚么。既然他被送进医院来的时候,身份已经被定为平地青雄,所有的人就都不怀疑。
这“所有的人”包括了平地青雄的父亲、同袍和忍术方面的高手在内,都从来没有怀疑
过。
而游救国又利用了面部受伤的机会,假装失去了记忆,使得所有的人,都争著向他说平
地青雄以前的事情,以帮助他“恢复记忆”,所以不需要多久,他就了解平地青雄过往的一
切,用平地青雄的身份生活,更加没有问题。
第二个原因,是巧合中的巧合--游道圣当年留学,是在日本的四国,所以学的日语带
有特殊的四国口音,所以游救国的日本话也是如此。而平地青雄父亲的医院,设在四国,平
地青雄在四国长大,当然学会了当地语言的腔调,所以游救国一开口说话,凡是原来熟悉平
地青雄的人,都毫无保留地相信眼前的人,是毁容之后的平地青雄。
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会想到事情会有这样的曲折。
在医院经过了初步治疗之后,游救国被送回日本去,先是在东京的大医院,后来在平地
青雄父亲和忍术高手的坚持下,回到四国的平地医院休养。
这段日子,不但他的身份起了不可思议的改变,他的思想观念更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变化的开始是在战地医院中,他的伤造成的后果十分可怕,可是实际上伤势并不是很严
重,获救之后不几天,他就可以离开病床,甚至可以帮手照顾其他的伤者。
战地医院中的伤者,当然全是战争中受伤的军官和士兵,第一天接触这些受伤的官兵,
游救国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在受伤之后,认为自己的遭遇悲惨之极,进入了人间地狱。
而在接触到了其他的伤者之后,他才知道,地狱虽然是人类自己制造出来的,而且就在人间
,可是真的像传说一样,分成十八层!
他的情形,只不过是在第一层、或者是第二层而已,遭遇比他悲惨、可怕的还有十六七
层之多!
游救国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一些例子,说的全是受重伤官兵的惨状,有些严重的根
本整个人都已经支离破碎,可是偏偏还活著,无分日夜发出痛苦的号叫。
游救国所举的例子,恕我不一一重述,因为那是令人绝不愉快的画面,和陈名富、卢喜
鹊相见的欢畅情形截然不同。令人高兴的事情不妨详细说,令人恶心的事情,可以简略就简
略,想来大家都会同意。
而这种人间地狱的景象,给游救国心理上带来巨大的冲击,使他开始深思。
当时他想到的还只是为甚么会有那么多悲惨的情景出现,人为甚么不能好好的、平安的
活著,而要受到那么多人为的、可以避免的苦难。
这种苦难完全是人类本身制造出来的,并非是自然的生、老、病、死亡。
如果自然的生老病死就足以使当时身为王子的释迦牟尼感到生命的无奈,而进行深思,
那么人为的苦难就应该更能发人深思,从而找出避免的方法,使人类的生活之中,不再有活
生生的地狱存在,就算活得不快乐,至少也要不痛苦。
他没有多久,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想法,他认为人类的苦难由许多原因造成,而其中
占很大部份的苦难是来自战争。
至少他就切身体验到战争带来的悲惨和痛苦是如何之甚,不单是在战地医院,当他到了
四国的平地医院之后,平地医院也接纳了许多伤兵,在伤员的呻吟中,他的这种体会,一天
比一天深切。
游救国在叙述的过程中,详细的举了很多受伤官兵如何痛苦、可怕的例子,我和温宝裕
红绫都总算耐著性子听他形容,他可以花上半小时来说一个头部受伤的军官,炮弹把他的头
部下半部整个炸去了的情形,听得人不寒而栗。
他举这些例子还可以忍受,可是他忽然之间长篇大论说起这种情形如何引发他深思的因
由来,而且看来准备把他的思路历程详细道来,这就有些难以忍受。
或许他会通过这种切身体验,发为深思,结果可能创造出一门宗教来,但是他的思路历
程,听起来难免沉闷。
所以我一连两次有了不耐烦的动作。
游救国像是并没有发觉,仍然自顾自在说著。廉正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白素呎了一口
气,反手握住了我的手,示意我要耐心听游救国说下去。
白素这时候的神情十分严肃。游救国已经毁容,无法看到他表情如何,可是从他的眼神
中也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正在说的话感到十分重要。
所以我总算没有第三次动作,耐著性子听下去。
游救国感到战争是许多苦难的罪魁祸首,由战争衍生出来的悲剧不可胜数,岂止是受伤
的官兵而已。
战争给人类带来无穷无尽的苦难,照常理来说,人类应该对战争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才是
。
十、合作移性。
然而反常的是:人类自有历史记载以来,竟然没有中断过战争!
说全部人类历史都走出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战争所组成,也可以成立。
这种现象,似乎说明了战争是人类的本性。
然而战争带来苦难,人类却又有逃避苦难的本性。
这岂非矛盾之极?
游救国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曾经有相当时间的困扰,然后才豁然开朗,想通了其中的关
键。
他是从人类本性出发,开始去想,然后有了结论。
他先肯定人类本性之中,绝没有追求苦难的愿望。
而人却有贪婪、占有、掠夺、追求权利……等等的本性。某些(极少数)人把这类本性
扩大,就会引起战争。
然而战争却又不是少数人可以完成的行为,必须由许多人对许多人共同进行,这许多参
与战争行为的人,不想经受苦难,却又参与制造苦难的行为,又是甚么原因?
游救国说到这里,我开始感到游救国的深思有点道理。
我现在记述游救国说的话,已经尽量简化,大约只有当时他说的十分之一。因为虽然有
点意思,可是毕竟很闷。如果不是他的想法后来发展成行动,变成故事情节的一部份,我会
把它全部删去,以免影响故事的趣味性。
游救国还是从人类本性上著手去想,他想到了人类普遍的在本性中存有一种奴性,奴性
最具体的表现是:许多人会莫名其妙,不如分析地听从极少数人,甚至于是单一一个人的命
令!
在游救国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明白他想说明些甚么了。所以我补充了他的说法
。
我道:“人性非常复杂,许多人听从单一一个人的命令,完全随著单一一个人的意旨行
事,不单是由于奴性,也由于无知、盲目和所谓羊群心理,更有的是畏惧权力或者想讨好权
力……原因太多了!”
游救国对于我加入他的思想,感到很兴奋,双手挥动:“我说的奴性,是广义的,就包
括你所说的种种原因在内,总之单一一人,或一个由少数人的组织,能够控制许多人的行为
,是基于许多人的奴性。”
他要替“奴性”这个名词加上广义的解释,我倒也并不反对。
游救国继续他的想法:战争是许多人对许多人的行为,可是参与战争的许多人,实际上
并不想战争,要战争的只是最上层的少数人。如果许多人的本性之中没有奴性,根本不听从
少数人的命令,那就根本不会有战争--少数人想战争,就他们自己去打好了,那只是打架
,最多是打群架,绝不会形成战争。
所以要使人类生活中最大的祸害消失,必须先使人的本性之中的奴性消失。
当人类没有了奴性之后,战争狂人还如何能发动战争?
游救国说到这里,双眼放光,可知他心中由于有了这个发现市兴奋之极。
我听了,却有啼笑皆非之感。道理确然如此,可是如何使人类本性中的奴性消失呢?
大家都知道本性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根本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来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它在哪里、由人体哪一部份产生、受甚么力量的控制……有太多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吸了一口气,把这些问题提了出来。游救国并不回答,自顾自说下去。
当游救国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把自己想到的、他认为是真理的想法深深藏在心底,
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因为当时的环境,几乎所有人都处于战争的狂热中,他那种要彻底消弭
战争的想法如果暴露了,尽管他是“英雄”,也难免不会有好下场。
而他在到达平地医院之后,就开始利用医院中的设备进行研究,同时自己进修医学。这
种过程十分艰苦,他一直坚持下去,等到大战结束,平地青雄的父亲去世,他承受了平地医
院,就把研究范围尽量扩大,而且招揽专家。然而他却发现世界上研究甚么东西的人都有,
却偏偏没有人研究人类本性,就算有,也全是空泛的理论或哲学,绝没有从实际的、医学的
角度来研究,所以根本找不出人类本性的由来和存在。
游救国的目的是要改变人类本性,在根本找不到本性在哪里、以甚么方式存在的情形下
,他如何能够著手改变?
他根据本性决定行为这一现象,假设本性是由于脑部活动所产生,和脑部活动有密切的
关系。本性的形成,他假设是先天遗传和后天影响相结合而成。
他又假设,脑部活动受内分泌影响,那么可以联想到本性也受内分泌的影响。
他替自己找到了方向,就锲而不舍从研究内分泌开始,去实现他的理想。
年复一年,他确然成为内分泌研究的权威。
听到这里,我们都苦笑--没有人怀疑平地青雄在人体内分泌研究上的权威地位,可是
那和要把人性作改变,还是天文数字的距离!
游救国看到了我们的反应,他很沉著地继续说下去:“在我的研究有一定成绩的时候,
我开始实验。”
大家都集中精神,听他如何开始实验。
游救国分析出了一些物质,由内分泌系统产生,他认为可以影响人的行为。而他选择了
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
当游救国说到“鸭子”的时候,我们都有讶异的反应。游救国道:“在医院附近有一条
河、一些港湾和湖泊,有许多养鸭人家,我在散步的时候,观察到鸭群的行为。一群鸭子,
不论是几百只还是几千只,都一定有一只鸭子带头,另一只鸭子押尾。其他所有鸭子都根据
带头鸭子行进,带头鸭子走到哪里,大群鸭子就跟到哪里,不会做其他的考虑。鸭子的这种
服从带头鸭子的本性,和人类盲目认同领袖的本性,在本质上完全一致。”
听游救国解释为甚么选择鸭子作为实验的对象,我不禁苦笑。不单是鸭子,有许多动物
,都有服从领袖的本性,人是动物之一,自然也难免如此。然而承认了人有这种本性,也就
等于承认人和其他动物在本质上并没有多少差别--这无论如何不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
游救国从鸭子的行为著手,开始研究改变动物本性的可能性。他的假设,还是从脑部的
内分泌组织开始,经过不断地试验,他发现切除某一种内分泌之后,鸭子就在行为上不服从
带头鸭子,而且离开鸭群,有独立的行为。
他替上千只鸭子动了这样的手术,除了有三分之一死亡之外,其余经过手术的鸭子,在
行为上完全成为独立的个体,而不受群体影响,带头鸭子更对这些鸭子的行为,完全没有影
响作用。
取得了这样成绩的时候,离大战结束已经有二十多年。
游救国望著那群经过他手术的鸭子,在行为上完全不受本性指挥,带头鸭子尝试去约束
它们,它们会反抗,会勇敢地攻击带头鸭子。
每当游救国看到带头鸭子反而被攻击得狼狈而逃的时候,他就开怀大笑,想像著当年纳
粹领袖一声号令,如果根本没有人听从,或者更群起而攻之,那么希特勒、戈培尔之流,也
就只好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绝对无法发动战争,祸害人类。
而当时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声嘶力竭地高叫“希特勒万岁”,完全是由于人类本性之中
奴性在起作用--所有高叫“某某人万岁”者,都是受本性中奴性的推动而做出的行为。
游救国知道自己的发现,如果施在人的身上,同样可以改变人类这方面的本性,从而达
到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发动战争、再也没有人可以以自己的疯狂带领亿万人进入疯狂
境地的事情发生。这对人类来说,是从低等生物进入高等生物的重要程序。
他知道这个发现,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现。然而他的研究到这时候却停滞了下来
。
因为他无法拿人来做实验--就算他可以对人进行那种改变本性的手术,他也绝对无法
对全人类进行那种手术。
于是游救国就改变方向,既然他已经找到了人类这种本性的由来,用手术改变当然最直
接,然而要使许多人、最好是全人类,都在本性上起变化,用药物来达到目的,当然比手术
有效得多!
当游救国说到他开始研究用药物来改变人类本性的时候,原来所有坐著听他叙述的人,
都霍然起立。
我们在同一时间想到了同一事情:那些大量被溶进了蓄水湖中的化学品!
游救国和廉正风自然都很明白我们为甚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廉正风十分骄傲地向游救国
指了一指:“他研究影响内分泌的药物,很有成绩--在鸭群的实验中,起到和手术同样的
作用,近十多年来,他大量制造这种药物,而且肯定了绝对没有任何副作用,所以决定使用
……”
廉正风话还没有说完,我首先叫了起来:“为甚么选中本市?”
我相信游救国立刻给我的回答并不是真正的原因,他道:“因为本市使用蓄水湖的水,
容易下药--容易使最多人接受药物。”
我完全不相信他的回答,可是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追究下去,因为我们感到,
追究下去,得到了真正的答案,会无趣之极--这样说,好像是我们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原因
。确然如此,然而我们也不会把真正的原因说出来,理由很简单:说出来了,会无趣之极。
我劝大家不必去想这个问题。
故事到这里,已经可以算是结束了。
不过,还有一些余波,必须交代。
余波之一,是游救国急著要离开,所以他委托我观察他发明的药物,起了甚么样的作用
。
接受这样的委托,实在令人啼笑皆非。因为不但这是用人来做实验,而且是数以百万计
的人,更而且我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我给游救国的报告是:在大蓄水湖恢复供水,也就是有数以百万计的人,接受了
药物之后,若干时日,本市民众有历史上从来未曾发生过的异常行为。
这行为完全自发、独立、醒悟、不受操纵、敢于反抗、和强权对立、不甘被宰割、用行
动来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形成空前的热潮。
谁都知道,这种行为如果持续,就必然可以自己控制自己的命运,而不会随人摆布。这
似乎就是游救国发明的药物在起作用,改变了本市民众的本性。
然而,就算那是药物的作用,药物显然不是很成功,因为作用的时间非常短暂,如同昙
花一现,慷慨激昂的反抗情绪消失,顺从听命的本性恢复,向强权的抗议,恢复成向强权的
叩头,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到强权的手里,而且还不断地进行自我催眠,相信这样会更好-
-把人类的本性发挥到了淋漓尽至的地步。
如果那一个短暂时期的异常行为,确然是由于药物改变了本性的结果,那么游救国的研
究可以说是成功了,只不过由于人的本性太难改变,所以才会只有一下子的转变。
这一点,我无法下结论,要让游救国去判断。
余波之二,是游救国、廉正风他们和忍术组织之间的关系。我好几次想询问其中的详细
情形,都被白素制止。
白素阻止我发问的理由是:忍术组织极其隐秘,绝对不会向外人透露半点消息,问了也
是白问,何必自讨没趣。
我接受了白素的理由。可是温宝裕却不服气,而且他实在想一窥忍术的奥秘,所以后来
还是偷偷地去问了廉正风。
廉正风倒对他很实在,据实告诉他,忍术的一切,都不会告诉外人,外人如果要不识趣
地追问,就会被视为敌对行为。
温宝裕一听这样的警告,当然不敢再问下去。而廉正风又告诉温宝裕,说他如果真正有
兴趣,可以收他为徒,接著就给了温宝裕一本小册子,上载忍术弟子必须严格遵守的戒条九
十九条,要温宝裕背熟。
温宝裕一看那九十九条戒条,虽然不至于魂飞魄散,却也出了一身冷汗,拜师之说,自
然作罢,把小册子恭恭敬敬还给了廉正风,老老实实告诉廉正风:“这九十九条戒条,我一
条地做不到,我们没有可能成为师徒!”
廉正风收回了小册子,一笑置之。温宝裕从此也就死了心。
余波之三是故事中有一个人,十分神秘。这个人就是游救国的父亲游道圣。后来我和游
救国的交谈中,问起他的父亲,竟然连游救国也不知道游道圣究竟是做甚么的。
游救国只知道家里很富裕,在乡间有规模很大的庄园,父亲的行动很神秘,有时候外出
经月,有时候又有许多访客。最奇怪的是后来他也曾派人去打听,可是整个庄园都不再存在
,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情形自然引起了我的兴趣,于是我和小郭就一起努力去发掘真
相,游救国本身当然更有兴趣。
我们努力的结果,相当惊人--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表过不提。
余波之四是我把游救国介绍给了勒曼医院。
原来勒曼医院方面也一直在研究人类行为中由本性所主宰的部份,也就是说,他们也一
直在研究人类本性,可是却也一直捕捉不到中心,没有成就。
所以他们也早就注意到平地青雄的研究工作,他们曾经派过几个人到平地医院,想知道
平地青雄研究的成绩,可是平地青雄(游救国)并不接受他们,并没有收获。
因此他们一听到我把游救国介绍给他们,就热烈欢迎。
在影像电话中,我和游救国都可以看到亮声和他的几个同伴的兴奋神情。当我们可以看
到亮声的时候,他们当然也可以看到我和游救国。
后来游救国对我说,最令他高兴、愿意倾力和勒曼医院合作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勒曼医
院的那些人看到了他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因为他的容貌而有任何怪异的反应--而其他人,
即使是我们,就算努力不表现心中的讶异,他都可以感觉得出人家对他可怕的面貌所产生的
愕然,只有勒曼医院那些人,完全不感到意外。
我听了游救国这样说,心中暗暗好笑--勒曼医院那些人,包括亮声在内,根本不是地
球人,他们原来的样子,比起毁容之后的游救国,不知道恐怖了多少倍,自然不会对游救国
的脸容大惊小怪!
当时游救国就把他多年来研究的结果,通过电脑把资料传送过去,我看到对方在电脑显
示屏前那种雀跃的情形,可是对于显示出来的资料,我却完全看不懂。
他们和游救国热烈地讨论,我在一旁也是十句话之中,最多听明白一两句而已。
可是我却坚持听下去,因为我知道他们在讨论的事情,和人类有极大的关系,实实在在
接触到了人类的本性,甚至于有可能将人类本性进行改变,那就等于可以改变人类行为,等
于可以决定人类命运!
这样的大事,我是人类之一,当然要尽可能在第一时间进行了解。同时我也想到,如果
人类本性确然可以通过手术、药物来改变的话,固然可以消除本性中的奴性,却同样也可以
大大增强本性中的奴性!也就是说可以使人类变成彻头彻尾的奴隶!
虽然我对勒曼医院很有信心,相信他们不会做危害地球人的事情,可是想到如果外星人
掌握了改变人类本性的能力,还是有点不寒而栗。
所以我就更加特别注意他们的讨论。
我发现勒曼医院方面不断地在向游救国提出问题,开始游救国还可以有问必答,渐渐地
就很犹豫,后来就答不出来了。
从这种情形可以看出游救国的研究结果,其实还是很初步,看来鸭子和人有很大的不同
,游救国能够成功的改变鸭子的本性,可是距离能够成功改变人类本性,还有不知道多少路
要走。
这时候我的心情十分矛盾,一方面希望他们的研究可以成功,正如游救国所设想的那样
,如果人类本性之中没有了盲目服从的奴性,不但不可能有大规模的战争,就是小规模的械
斗也无法成事--谁喜欢用武力解决问题,就让他和对手单对单地决斗好了!
而且更有意义的是,甚么主义等等,也必然失去了号召力,人人都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谁还会被口号迷惑?
只有消灭了本性中奴性部份的人,才是真正独立的人,才有资格成为高级生物,不然只
是一群随著极少数人的指挥棒行动的低级生物而已--和鸭子甚至于昆虫并没有多大的分别
。
可是如果他们研究成功,正像我刚才担心的那样,有可能反而令人类本性中的反抗、独
立部份消失,那样人类就彻头彻尾变得和昆虫一样了!
我感到无奈之极,因为想来想去,不管结果是怎么样,似乎人类的命运始终只是操纵在
少数人的手中!
这种矛盾的心情,一直无法解决,后来和白素讨论多次,都没有结果,很希望有高人能
够给我指导。
勒曼医院方面和游救国初步接触的结果很好,勒曼医院邀请游救国参加,游救国却拒绝
,而最后达成了双方各自研究,但是每天交换意见的协议。
游救国对我介绍他和勒曼医院达成了合作协议,十分感激。我却心中苦笑,因为结果如
何,难以预料,我无法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我只可以肯定,游救国和勒曼医院合
作,必然会使研究工作,加快步伐,走向成功。
而如果取得成功之后,会造成甚么样的局面,实在无法想像。
我推测当时我心中的矛盾想法,一定不由自主反应在表情上。我留意到亮声有欲言又止
的神情,而其他几个勒曼医院的人员,都很兴奋,显然他们在对人类本性的研究,并没有甚
么成绩,所以很高兴可以和游救国合作,因为游救国至少在这方面的研究有“零的突破”,
发现了本性和内分泌系统的关系。
相信以勒曼医院的人才鼎盛,很快就可以在这个基础上得到发展。
当我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亮声更像是知道我的心意一样,向我暗暗摇了摇头。我知
道他是在向我暗示些甚么,可是我却不能明白他究竟在暗示甚么。
当游救国和勒曼医院达成协议之后,游救国和廉正风告别,他们在离去的时候,一直在
客厅等候的陈名富向游救国深深鞠躬。
陈名富并没有说甚么,不过谁都知道,陈名富的行动,一方面是对游救国表示歉意,因
为几十年来冒充了游救国的身份,另一方面是表示感激,因为他以游救国的身份,几十年来
生活可以说是毫无缺陷,接近完美,可以说世界上六十亿人口之中,能够有这样幸福人生的
人不会超过六十个!
而陈名富能够有这样的幸福人生,全是由于在那桩意外之中,他得到了游救国的那只网
篮。
陈名富在深深鞠躬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游救国还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鸾了一口气
:“其实你的命运,还是由你的本性来决定的。如果当时你不是好意到卢家去报告我遭到了
不幸的消息,而只是将网篮据为己有,自然也不会有以后的事情发生了!”
游救国的话很有道理,陈名富的本性决定了他的命运,可是也绝对不能否认那桩意外所
起的作用--所以人的命运,形成的过程十分复杂,有内在的原因,又有外在的原因。
别说外在的原因无法控制,就算内在的原因,也同样无法了解,在两方面都是未知数的
情形下,排列组合的可能也就成为无穷大的未知数--代表了命运的不可测。
当时我们都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不单是陈名富和游救国两个当事人感叹命运之不可测,
大家都有同样的感叹。
游救国也向陈名富回礼,同时道:“那两次,吓倒你了!我在听说本地有一位银行家的
名字是游救国之后,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一看他是甚么样人!”
这一点正和我们以前假设的情况相同,所以不必再多说甚么了。
而余波之五则相当重要,在游救国和廉正风离去之后的第二天,亮声主动连络我,第一
句话就道:“
我苦笑承认,反问:“你能够提供甚么保证?”
亮声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只是道:“你其实没有担心的必要,因为那不知道是多少年
之后的事情,到时候,人类本性早已又经历了巨大的改变--像奴隶社会永远不可能再回头
一样,人类本性在不断改变之中。”
我很犹豫:“以你们的力量,也需要很久?”
亮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们早就对人类本性进行广泛的研究,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
甚至于无法知道人类本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它看不见、摸不著、听不
到、形象无从究诘、不知道它是光亮还是黑暗、它广大无边不可名状、说它有它又没有、说
它没有它又存在、迎著它看不到它的前面、随著它却又看不到它的后面、把握著它久的可以
一切、甚至于了解一切的原始……”
亮声一口气说下来,一开始我有点莫名其妙,可是越听越觉得他的说法十分熟悉,等他
说到一半,我已经完全知道他是在说甚么了,所以不等他说完,我就接了上去:“……这就
是‘道’、是‘道的规律’!”
虽然我接上了他的话,可是我心中却疑惑之极!
因为亮声所说的那番话,并不是他的创作,而是“老子”对于“道”所作的解释的其中
一部份,在他所著的《道德经》中的第十四章。
(在这里我不引用原文了--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去找,即使手头没有《老子),在
普通书店里也可以找得到。)我疑惑的是,几千年来,从来也没有人把老子所说的“道”和
人类本性联系在一起。可是这时候经亮声一说,我却有豁然开朗之感,感到“老子”不嫌其
烦、不断作出解释的“道”,确然可以视之为人类本性--完全无从捉摸,可是却存在而且
是人类一切行为的主宰!
亮声又道:“所以你可以放心,地球人研究自己的本性研究了几千年,还究全没有结果
,我们这些外来者想要有结果,谈何容易啊!”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除了接受他的说法之外,我还能做些甚么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