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样的情意 许起愿来,不是来生再相处,要是要八十一生,相处在一
起,那真是冤孽纠缠,无休无止了。
白素只是十分平淡地问了一句:“那时候,你们都没有想到甘?”
君花怔了一怔:“我当然想到,可是看他那么高兴,我没敢说什么,只不过
他当然也想到了,因为忽然之间,他坐在地上,双臂环抱著膝头把下颔抵在膝
上,双眼发直,好一会一动不动,然后又道:“真是,为什么不能人人都快乐?”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靠著他,也没敢搭腔,第二天,作战计划就开始
了。”
她讲到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那么多年来,最令我想不通的是,他若
是心存背叛,别人看不出,我一定可以看出一点迹象来的,可是事后,不论我
怎么回想,也想不到一点他要背叛的迹象。”
我道:“或许是他隐藏得好,又或许你那时正卷在感情烦恼之中,对事情
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
君花摇头,表示不同意我的话,白素道:“难道一点异特的动作,一句突兀
的话都没有?任何人,要进行那么巨大的阴谋,都不可能只是一个人进行,不
和别人商量一下的。”
君花苦笑:“要是和人商量的话只有和我商量,但也决不能和我商量,因
为他也知道,我可以为他去杀人放火,伤天害理,但决不会和他一起去害甘铁
生。”
白素又道:“巨大的阴谋,若是蓄念已久,精神状态也必然有异,你应该觉
察得出。是不是在你的记忆中忽略了这一点,还是后来事发之后,你受刺激
不堪,以致失去了部分记忆?”
君花忙道:“不,不,我什么都记得……一直翻来覆去地在想,只有那一晚
上,他的行动、神态,有点怪异,但那是约定发动袭击的前一天,他表现得兴
奋、激动,也是很自然的事。”
我忙道:“约定攻击日子的前一天?”
君花点了点头,我又道:“就是那一晚,他宣布才接到了甘铁生的命令,说
作战计划有了改变,不进攻,在原地待命。”
君花用力摇了摇头,象是想把杂乱无章的记忆,理出一个头绪来:“嗯
……他在下半夜,突然紧急集合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我说他的神情兴奋
……那是上半夜的事。”
我和白素异口同声:“那一晚上一定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
君花点头答应:“我们到达了那个山约之后,虽然采取了严格的措施,不
准任何人擅自离开,但为了严守秘密,仍然决定不到最后一刻,不传达命令,
所以,知道真正进攻计划的,还只是少数军官。我和方……早两天就找到了
一个十分隐蔽的山洞,我们的关系……就算现在,也会被当作是丑事,要是被
别人发现,只怕这半个师的兵力,就会瓦解。”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叹声,这种情形发现在军队之中,真是
相当尴尬,尤其在如此饶勇善战的部队之中,他们的行动,真是要十分小心才
行。
君花又道:“为了不让敌人的侦察部队发现,我们并不举炊,只吃乾粮,想
到在山上的袍泽,环境更加艰苦,我们自然不觉得怎么样。那天,天才入黑
……”
天一入黑,知道作战计划的军官,都知道,离决定性的攻击快近了,这一
仗打下来,人人都知道铁军的声威必然大振 也人人知道,战争,不论多么有
胜利的把握,不论有多少奇谋诡计 打得多么漂亮 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必然有人在战场上倒下去。
乐观的人想到这一点时,只是耸耸肩,有野心的人想到这一点时,会想到
一场仗下来,自己的官阶,可以作什么程度的摇升,悲观的人 没有悲观的
人,战场上容不得悲观者,悲观者早已被淘汰了。
方铁生和君化一起在那个小山洞中,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知道
他们在何处,他们在那个小山洞中,也不出声,只是靠在一起,坐著,享受著即
将投入惊涛骇浪之前的宁静。
突然,方铁生挺直了身子,象是他突然听到、看到了什么异象一样,君化
立时向他看去,看到黑暗之中,方铁生目光炯炯,虬髯扩张,模样威武之极,这
是一副任何女性看了都会心怦怦乱跳的威武形象,有浓厚女性倾
自然也看得心中很有异样的感觉。
他看到方铁生的注视著山洞的洞口,这时,暮色渐浓,看出去,洞口外,一
片朦胧,君化低声问:“感到了什么?”
方铁生作了一个手势,仍然注视著外面,可是他却现出了极兴奋的神情,
面向在不由自主抽动著,胸脯起伏,在急速喘气。君化忙把手按向他的胸口,
发现他的心跳得十分剧烈。
方铁生吸了一口气,按住了君化的手,有点像自言自语:“真怪,我一生之
中,只有三次有这种奇妙的感觉,会……有些事发生了。”
君化低声问:“哪三次?”
他在这样问的时候,早知道其中一次的情形怎样,可是他还是喜欢听方
铁生再说一遍。
方铁生缓缓地道:“第一次,是我在那小火车站的垃圾堆中,陡然转过身
来,看到师长 当时是排长 的时候。”
君化“嗯”地一声:“第二次是见到了我?”
方铁生用力点头,象是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可以肯定的了:“你才打
好了妆,一抬起头来,汽灯光芒夺目,照著你上了妆的脸,红是红,白是白,当
年的红拂女,肯定不及你万一,哪一个不看得发呆发痴。”
君化幽幽地道:“个个发呆发痴,都不像你们两个那样真的发痴。”
方铁生喟叹:“这叫作是五百年前风流债,嘿,什么戏不好演,偏演这一
出。”
君化摇头:“不管演什么戏,只要有旦角,还不全是我的分?”
方铁生忽然笑了起来:“你才从军部来报到时,我就一愣:怎么派了一个
小花旦来当参谋长。官兵上下,也直到你那次领了敢死队,攻下了七号高地
才真正服了你。”
君化叹了一声:“我总觉得……”他本来想说说自己的心事,但是随即想
到:“以前只听你说有过两次,怎么忽然又多了一次?”
方铁生沉声道:“就是刚才,我又有了这样的感觉,奇怪,我甚至什么也没
有看到。”
君化用力推方铁生:“那你不出去看,说不定有更值得你心爱的,就在外
面等你。”
君化当时,未曾料到方铁生真的会在他的一推之下,立时一跃而起,大踏
步向外走去。当他定过神来时,方铁生已走出了山洞。
君化心中很不是味道,但继而一想,可能是方铁生的心中真有了这样强
烈的感觉,那不知道是什么事?
他没有停留了多久,就也走出了山洞去,可是暮色四合,方铁生不知道哪
里去了。他等了一会,遇到几个低级军官,他好几次想问“有没有见到副师
长”,但是心中有鬼,那么普通的一句话,竟会说不出口。
他等了半小时左右,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还是未见方铁生,他在两小时
之后,到处找方铁生,可是一直未能找到。
方铁生可能是深入每一个班,每一个排之中,和当兵的在打交道,以鼓励
士气,这种事,方铁生在重要的战役之前,经常进行。
一直到过了午夜,他已急得团团乱转了,通讯班长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副师长在召开军官会议,请参谋长立刻去参加。”
君化是跑前去的,这次会议,方铁生宣布了“作战计划”改变。
我有点生气,可以说十分生气:“你难道一点也没有怀疑?你熟知甘铁生
的作风,难道一点没有怀疑?”
君花长叹一声:“我当时非但怀疑,而且怀疑之极,但是我立即想到,怀疑
这两个铁生之间的交情,简直可耻,我太熟知他们了,知道他们互相之间,有
著过命的交情,我甚至没有问一个字,只是用疑惑的眼光,望了他一下,他也
立时用眼神给了我回答。”
我忙道:“他怎么说?”
【第九章】
君花眯著眼,尽量把自己拉进过去的时间和空间之中:“他的眼神告诉我,
他正有极兴奋的心情,事情出乎意料,可是又极度的好。”
我顿脚:“他已经在向你透露他开始背叛了,不过你却没领会。”
君花呆了好一会,但又十分坚决地摇头:“不,我在他的眼神中,只感到高
兴,没感到有什么阴谋。”
我再顿足:“唉!他的阴谋,一开始就那么成功,连你也不起疑,他怎么不
高兴?”
君花神情惘然:“他没有任何理由要背叛甘铁生,一丝一毫都没有。”
白素说得十分委婉:“可是事实上,他传达了假的命令,按兵不动,令得甘
铁生和上了山的一半兵力,遭到了极悲惨的命运。”
君花的叹息声十分哀怨:“没有被敌人消灭的那一半,也同样悲惨……听
到了炮火声,派出去侦察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令人听了手脚冰冷,可是找不
到副师长,等到我决定率部去拚命时,消息传来,说山上山下,已经全是在欢
呼胜利的敌军,我们再攻上去,无异是送死。有一个副团长,当场气得自杀,
我咬牙切齿立誓,说一定要把方铁生揪出来,立完誓之后,满口都是血,鲜血
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君花说到后来,声音发颤,事情隔了将近半个世纪,她仍然那么激动,可
知当时情形的激烈程度。
我摇了摇头:“在方铁生传达了假命令之后,你难道一直没有见过他?”
君花皱著眉,皱了很久,才道:“在有人的场合,我和他都不是太敢亲热,
至多只是交换一下眼色,他在传达了……假命令之后,有几个军官围著他在
说话,我离他不是很远,交换了几下眼色,我一直感到他的心中十分兴奋,他
年纪轻,心中高兴,在眼神中根本掩饰不住 我也一直不相信一个正在进
行卑劣阴谋的人,会在眼神中能有那么纯真的高兴神采。”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没有说什么,君花是凭她的感觉和感情在说话,
我和白素,是根据事实,事实是:方铁生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背叛。
君花停了片刻,才又道:“他在和别人交谈,可是忽然之间,提高声音说了
一句话,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习惯,他这句话,其实是说给我听的,通常,
我一听就可以明白他想说什么,可是这一次,我却不是很懂,他说的是:`这一
场仗,我们有神助,不必打就早已赢了。'”
我闷哼一声:“他说的是反话。”
君花面肉抽动了几下:“他说著,转身就向外走了开去。我们之间,为了
避人耳目,行动十分小心,约定了很多暗号,他若是要我跟出去,会把手放在
背后,竖起一根手指,可是那时,他却双手都握拳,所以我就没有立即跟出去,
他离开之后约半小时,我总觉得有点疑惑,想去找他,却找不到了,等到坏消
息传来,全军上下都在找他,才有几个兵说,他们曾看到副师长,站在半山腰
一个突出的石坪上。”
君花说到这里,神情变得十分怪异:“那石坪,我和他一起上去过,不是很
容易上得去,上去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又去干什么?但是他身形十分壮
伟,不会叫人看错,可是再攀上石坪去找他,却又找不到他,从那次……惨事
之后,不但是我,残部之中,至少有一大半人要把他找出来。”
白素细长地吸了一口气:“可是一直没有结果?”
君花黯然:“一直没有结果 这件事也不可思议之至,在山上突围不成
的甘铁生,自然凶多吉少,虽然他的尸体一直未曾找到,但已不存希望。可是
方铁生他……绝无阵亡之理,他……临阵脱逃,竟躲得那么好,我相信他还活
著,不知道躲在哪一个角落。”
君花的感情十分复杂,一方面,她找不出方铁生背叛的理由,觉得迷惑,
另一方面,背叛的事实,却又令得她痛心无比。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又道:“我又想知道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率部
来攻而等不到时,是什么样的一个情景,可是却没有结果,上山的铁军,战到
最后一兵一卒,全部壮烈牺牲,一个活口也没剩下,根本不知道……他知道了
被背叛之后,心中是怎样悲苦,他……可能满额沁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血珠
子。”
我设想著甘铁生当时的情形,可是实在无法设想。象甘铁生那样精彩的
人物,在绝无防备的情形之下,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遭到了这样的背叛,就算
山下没有几倍兵力的敌军,对他来说,那也如同一柄利刃,戳穿了他的胸膛,
犹如一枚利钉,钉进了他的脑门,他的心所感受到的创痛,应该是人类所能忍
受的极限。
如果他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伤痛,就此脑部活动全部错乱或停止,象有
些人在受了重大的刺激之后,变成了疯子,那倒也好了,痛苦只是一闪而过,
从此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显然没有那么幸运,因为还曾有过激烈的突围战斗。
他要是在作战时牺牲了,那还可以说是幸事,因为战斗只不过半天,痛苦
也不算持久。要是他竟然孤身突围逃出,又活了下来,如果活到现在的话,那
么,他所受痛苦的煎熬,又该怎么算法?
我们三人所想到的,显然都是同一个问题,这从我们凝重而悲哀的神情
中可以看出来。三人之中,自然以君花的哀伤最甚,她双手掩著脸:“要是甘
铁生还在人间,那……那真是人间惨事之最了。连我也常感到`生不如死'这
句话,有时很有道理,若不是不甘心心中存著疑问就死,我也早就自己了断
了。”
白素叹了一声:“有些时候,人在心灵精神上受了巨大的打击,忽然之间,
变得大彻大悟,也是有的。”
君花缓缓放下手来:“那……只怕不会是我们这种普通人……我们这种
人……纠缠在奇形怪状的情欲之中,翻滚不出情欲的煎熬,怎能大彻大悟?
我望著君花,心中也觉得替她难过,看起来,她这一生,除了弄清楚当年
为何会发生背叛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
我站了起来:“有一点很说不通,方铁生肯定未受敌军收买?”
君花说得极坚决:“没有,哪一支部队不知道两个铁生之间的关系?谁会
没有头脑到企图收买一个铁生,去对付另一个铁生?”
我道:“有可能方铁生主动找人接头?”
君花仍然大摇其头:“就算他对人说,人家也不会相信,一定当作是诈降
的诡计。事实上,敌军一直不知道铁军有一半兵力,不在山上,事后,敌军的
两个师长,退出行伍,理由是这次战役,他们的运气太好了,绝无可能再有第
二次相同的好运,再不及早抽身,还等什么?”
我也喝了几口酒:“那么,方铁生背叛的目的是什么?”
白素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君花口唇颤动著:“我问了几十年,唯一的
答案……似乎只是……他要甘铁生死,他要甘铁生在极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用力一顿足:“更没有道理了,他为什么要甘铁生死?他和甘铁生的感
情难道是假的?”
君花神情又陷入极度的迷惘:“绝假不了,一直到现在,我还是宁愿相信,
要是甘铁生有难,方铁生会毫不犹豫,牺牲自己去救他。”
我还想问,白素也道:“在这件事上,不断问为什么,并没有意义,因为每
一个问题,都不会有答案,研究方铁生的行动还好些。我想,在山洞中,他突
然要离开到洞外去看看,这个行动,一定极重要。”
我立时道:“那时,他突然有了某种感应,十分强烈,和他生命中两次重大
的转折,可以相提并论。”
君花苦笑:“可是实际上,山洞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白素不同意:“你太肯定了,你出山洞的时候,方铁生也已不在,如果山洞
外有什么,他遇上了,你没遇上。”
君花迟疑了一下:“当时,至少山洞外,没有什么声响。”
白素和我互望了一眼,后来我们讨论,都觉得当时,我们想到了一些什
么,可是却又没有法子捕捉到问题的中心。
君花的神情十分迷惘:“我一直认定,那决不可能是蓄谋已久的背叛,一
定是有一个突发的,不可抗拒的原因,导致方铁生作出了那种可怕之极的行
为。”
我和白素仍然保持著沉默,君花不住地叹息著,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如
果有这样的原因,你一定是第一个,或除了他自己之外,唯一知道的一个人。”
君花声音苦涩:“应该是这样,在那几天之中;他对我说了许多许多话
……”
这位经过了转性手术,由男性变成了女性的传奇人物,在说到这里时,神
情并没有什么不自在,虽然她是在追述当年的一桩同性恋的事件,可是她的
神情仍然十分自然,只是她的声音,愈来愈是低沉,愈来愈是惘然:“他什么都
对我说了,当时我们的关系……可以说是人类关系之中最彻底,最赤裸的关
系,从心灵到肉体,相互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隐瞒……”
我听到这里,想起当年这位君花女士还是男性,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不折
不扣的男性同性恋行为,虽然我并不歧视这种行为,可是也总觉得十分异样,
所以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君花立时觉察到了,她停了下来,望著我:“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句话时的态度,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是的,我
不相信,我只认为那是在军队之中,长期缺乏和异性接触所形成的一种生态
行为。”
白素连碰了我两次,可是我还是把话说完,君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可
是她神情依然坚决:“你是用有偏见的眼光来看我们,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
关系之真诚,远在异性恋之上。”
我冷笑一声:“不见得,方铁生宣布作战计划改变之前,你何曾知道?他
作出那样的决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过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说著,君花的神态愈来愈难看,身子也像是筛糠也似地发著抖。
我不理会白素的眼色,继续说著:“他从头到尾瞒著你,他的背叛行为,不
但针对甘铁生,也同时针对你,针对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现在,还在说你们之
间的感情真诚坦白?”
我的话说得十分快,说到后来,君花伸出了双手,象是想把我说的话挡回
去,等我的话说完,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看来不像是
一个活人,白素一面用责备的眼光望向我,一面也紧张地握著我的手,大家都
不出声,连空气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缓缓地摇头:“虽然事实是如此,可是我还是认
为,那只是一宗突发事件。是,他没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隐瞒著我,可是我
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对方铁生。甘铁生或君花,我没有任何偏见。可是事实上,
方铁生是一个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视背叛行为,我自然不会掩饰我这种情绪,
所以我的话仍然不留余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若是他对
甘师长有感情,象他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那大不了他死,也不会害人。你可曾
想到过,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发动进攻,而等来等去等不到时,那是什么
样的一种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缠,紧紧地扭著,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这样,看了也不免惊
心动魄。
白素忙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甘师长一定早不在人世,当时的痛苦,自
然也烟消云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话,虽然空泛,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君花的回答却出乎意
料之外:“不,他……没有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可是我知道他没
有死。”
我和白素相顾骇然:“你怎么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我决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经过写出来之前,我
旧地重游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声,君花连性别都改变了,她长期侨
居在外国,自然以侨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游旧地的了。
君花的脸上,稍微有了几分血色:“那一次 是真正的旧地重游,从我提任
他那个团的参谋长,第一天到团部报到的那个小镇开始,凡是记忆之中,作战
也好,调防也好,到过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当热列的招待没有人知道我
的真正身分和目的,只知道我为了写作而来寻找资料。”
这一次,连白素也性急起来:“就是在那次,你见到了甘铁生?”
君花声音低沉:“不,我没有见到他,可是知道他没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询问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号高地前
停留了很久,然后,自然到了当年他领了半个师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穷山
恶水的死地,当地乡民说,山里有一个怪人,又瘦又干,隐居著,不让人家找到
他,当地政府曾很多次,组织了搜索队,进山去想把他找出来,可是一直不成
功。可能有三五年没有人见到他,但是他又会忽然出现一下。”
我“嘿”地一声:“这种深山大野人,连现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见到,不足
为奇,也不能说那就是甘铁生。”
君花停了片刻,面内抽搐,神情十分痛苦:“当地乡民又说,每年,总有五
六个晚上,这个怪人会发出可怕的嚎叫声,叫听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伤心,
每年他发出嚎叫声的日子是固定的 ”
我“啊”地一声:“就是那次战役进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铁生讲攻
的日子?”
君花紧咬著下唇,点了点头。
白素急急问:“他不肯见你?”
君花闭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时候,正是……。那几天日子,当夜,就听到了
他的号叫声,那种叫声,唉唉,真不是人发出来的,听了之后……人真的不想
再活,我发狂一样满山乱窜,也叫著……直到喉咙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可是他没有出现。”
君花顿了一顿,才又道:“乡民说,那嚎叫声,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是山
精鬼魂所发,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没有死,一直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活在
被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背叛的无边苦痛之中。”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如果是事实的话,实在太
可怕,太残酷了。简直难以想像,那么多年来,甘铁生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煎熬
中过日子。若是他乾脆心绪整个散乱,成了疯子,无知无觉 那倒也罢了,可
是从他每年到了这日子,就发出号叫声这一点来看,他神智显然是清醒。
方铁生的背叛,替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
著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他是怎样活来?他怀著什么目的,一直
要活著?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么?是不是几千次,几万次地后悔当年在垃圾
堆中把方铁生捡了回来?是在后悔他向方铁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满了温情的
“小兄弟”?
还是他绝不后悔他付出给方铁生的友谊,只是想弄明白方铁生竟然在全
无可能的情形下,会对他进行了如此彻底的背叛?
这许许多多问题,旁人再揣测,也不会有结果,自然非得把他找出来不可
极有可能,把甘铁生找出来,会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一张口,刚想说话,白素已经先说了:“山野间,由于风声,或是禽兽所
发,常有一些古怪的声响,会不会是你的心理作用,以为是有人在号叫?”
君花发出了一下令人伤心欲绝的叹息:“当然是他在叫,他的叫声……在
每一下号叫的最后,总有一两下发自喉间的抽噎声,我十分熟悉这种声音,那
一次,在小会议室中,他把我……让给方铁生……当时,他也曾发出抑压的号
叫,也曾有那样的抽噎。”
我急于向君花询问何以她听到了甘铁生的号叫声,但竟然不设法把他找
出来,可是白素却在这时突然道:“所罗门王在一宗审判中,要把一个婴孩剖
开来,平分给两个自认是那婴儿母亲的妇人,这个故事,你自然听说过?”
我有点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所罗门王要剖婴的故事,自然人人皆
知:甲、乙两个妇人,都自称是一个婴儿的母亲,争执一直到了所罗门王座前,
所罗门王曾向耶和华上帝求智慧,所以他的智慧,一时无两,他说:“婴孩只有
一个,你们两个人争,这样吧:把婴儿剖成两半,你们一人拿一半好了。”
甲妇立即赞同,乙妇大惊:“我不争了,把婴孩让给甲妇吧。”
于是,所罗门王立即知道,乙妇才是婴儿真正的母亲,没有母亲会忍心自
己的孩子剖成两半。
白素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个故事来,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狠
狠地瞪了她一眼。白素并不睬我:“两个铁生,在你的心中,难以取舍,现在
你总该知道是谁爱你更深更浓了?”
君花的叹息声听来凄然:“不必现在,当我走出小会议室的时候,我就已
经知道,是甘铁生爱我更多……一个肯牺牲自己,成全爱人意愿的人,所付出
的爱,无可比拟……接近伟大。”
我忍不住插言:“讨论那一段……感情,并没有意义,你怎么不把甘铁生
找出来?”
君花苦笑:“那一座山,连绵好多里,虽然是穷山恶水,可是山势十分险,
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岩洞,又有不少峭壁,回音重重,听到声音,根本不知道发
出声音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一声:“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君花道:“当然,我用最直接的方法,我用扩音装置,连续向山中讲了几天
的话,请他出来和我相会,可是自从我一出声之后,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
过,任由我叫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也雇请了超过一百
人,漫山遍野搜索,把山里的野兔獐子全都赶了出来,也没有他的影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连连喘气,又张大了口半天,才道:“他……不愿见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不愿见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刚才提到剖婴故事,肯定甘铁生爱你极深的
原因,他不愿意见你,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君花陡然站了起来,张大口,出气多,入气少,双眼发定,过了半晌,才道:
“他……以为我……和方铁生……合谋背叛?”
白素点头:“我想是,因为他一直不瞭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章】
君花双手挥舞,神情激动之极:“那不行,那不行,我一定要让他知道,我
没有参加背叛,我没有,背叛他的,只是方铁生。”
白素再令她喝了一大口酒,才道:“建议你快一点去,把一切经过,通过扩
音装置,使他能听到,只要他还生存,在听了你的话之后,我想他一定会现身
和你相见。”
君花的身子抖得厉害,张口想说什么,可是语不成句,好一会,她才重重
在自己头上,连打了几下:“真笨,当年我怎么没有到这一点。”
白素轻叹一声:“照我的推测,甘铁生在侥幸生存下来之后,一定对人世
间的一切,失望之极,自此他不要再见到任何人,宁愿和岩石为伍,他不知道
一切如何发生,对你自然也有误会,所以才不想见你。”
君花急速地来回走了几步 在这时,才看出她当年的确受过正规的、
严格的军事训练,她看来步履矫健,有职业军人的风范。
君花又陡然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这就去,这
就去。”
她说“这就去,”真正说走就走,大踏步向门走去,我还想阻止她,白素向
我使了一个眼色,不让我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她身后大声叫:“一有了结果,第
一时间让我们知道。”
君花也大声答应著,已经走了出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君花这个小
说中的神秘人物的出现,当然使当年的事,又揭明了许多,可是对于最主要的
一个疑问,还是一点帮助也没有。
那疑问是:那场背叛,究竟是怎么会发生的?
君花离去之后,我们维持著沉默,我一口又一口地喝著酒,直到白素的
手,温柔地按到了我的手背上,我向她望去,看到她的眼中,略有责怪的神色
我才知道自己喝得太多了。
(白素有极美丽的眼睛,而更动人的是她眼中流露的那种温柔之极的眼
光,这种光采,使人在任何烦躁不安的情绪下,都会感到无比的宁贴。)
我翻过手来,握住了她的手,她自然的问:“想到了什么?十分可怕?”
我和白素,已经自然而然,有近乎心意相通的能力,她看到我忽然之间,
蹙著眉,不断喝酒,就可以揣知我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我立时点头:“是,我从人性的丑恶面,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白素的声音很平淡,可是她说的话,却令我吃了一惊,她那样说,证明她
也想到了我所想及的,她说;“甘铁生作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我叹了一声:“是,他不该把君花让给方铁生,方铁生若是得不到君花,会
尽一切力量去争取,得到了,自然会尽一切力量去保有,而他失去君花的唯一
可能,就是来自甘铁生的威协。”
白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所以,他就要消灭情敌,这才有了那次背
叛。”
我们两人所想的既然相同,也感到,如果事情是那样的话,真是太可怕了
甘铁生作了那样的牺牲,可是结果,反倒引发了背叛。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唯一不通的是,方铁生若是为了这个理由而背叛,
他没有理由失踪,一定会
背叛?”
白素试探著问:“或者是在背叛发生了之后,他忽然又天良发现?”
我摇头:“我们从人性最卑劣的一面出发作设想,达成了这个结论,怎能
期望那么卑劣的人,又会天良发现?”
白素神情犹豫:“人性十分复杂,有时,善和恶,高贵和卑劣,几乎交错发
生,没有明显的限界。或许,方铁生明知事情一发生,君花必然不会原谅他
我打断了白素的话头 当白素在分析一件事的时候,我极少打断她的
话头,可是这时,白素所说的话,显然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我道:“若是他知
道这一点,他就不会背叛。”
白素低叹:“人有时,明知自己在做著的是蠢事,甚至明知蠢到无可再蠢,
可是在不知什么力量支配之下,还是会做下去,一面后悔,一面做。”
白素的话,给了我某种启示,我忙道:“把你刚才的话,一字不变,再讲一
遍。”
白素再说了一遍,我低声跟著她说,说到了“在不知什么力量支配之下”
时,我吸了一口气:“还有一个可能,方铁生的背叛,是突然发生的,一种不知
道什么力量,支配了他。”
和白素讨论问题,真是赏心乐事,不但可以在多数的情形下,有共同的想
法,而且,就算是无头无脑地说上一句,她也可以立即瞭解在说什么,不必作
多余的解释和说明。
这时,我这样一说,白素就马上道:“那一晚,上半夜,在山洞中,方铁生说
他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
我一扬手:“就是那次,方铁生说,感觉强烈之极,在他的一生之中,有这
样的感觉是第三次,前两次,都使他的生活改变。”
白素想了一会:“他有了那种感觉,离开了山洞,遇到了一些什么……算
是一种力量,他就受了那种力量,他就受了那种力量的支配,作出了背叛的决
定。”
我连连点头:“可以这样设想,因为接下来,君花找不到他,再接下来,他
就下达了假命令,一切都很吻合。”
白素笑了一下:“可是新疑问又来了,那种`不知什么力量'支配方铁生叛
变,有什么目的?”
我苦笑:“不知道,魔鬼引诱亚当和夏娃叛变,又有什么目的?”
白素的回答来得极快:“为了和上帝对抗。”
我也回答了她的问题:“那种力量,为了和人性美好的一面对抗。”
白素神情迷惘:“你的话很有点道理,两个铁生之间,生死不渝的情谊,本
来反映了人性最美好的一面,忽然之间,方铁生的行为,展现了人性最丑恶的
一面,这中间,明显地有著对抗。”
我只感到思绪愈来愈紊乱,不由自主,双手挥动著,象是想把许多无形
的,杂乱无章的东西都挥开了一样,我大声道:”`不必再设想了,这小说……当
年发生的事,再设想也没有用,除非能把背叛的主角方铁生找出来,但是这又
没有可能。”
白素呆了片刻,忽然道:“也不见得,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不禁被白素逗得笑了起来,接著道:“甘铁生要是找到了,方铁生还能
找不到吗?”
白素也笑著:“你说得对,别再去想了,想也想不出名堂来。”
我来回踱了几步:“要不要听听那四个小鬼的意见?”
“四个小鬼”何所指,白素自然知道,她道:“这……件事中,涉及了……同
性恋,他们年纪轻 ”
我立时道:“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以瞭解到人类行为之中,有同性恋
这种行为的事实存在。”
白素还在犹豫间,门打开,两股红影冲了进来,良辰美景一下子就到了白
素的身边,一边一个,双手交叉,挂在白素的肩上,现出娇憨的笑容:“这几天
在忙什么?怎么不理我们了?”
温宝裕和胡说也在门口出现,温宝裕在叽叽咕咕 他想表示什么意
见,而又明知这意见不便公开发表,就会有这种行动。这时,我听得他在叽咕
的是:“去送命的时候,会不会也那么快。”
他们四个人显然是一起来的,良辰美景行动快,所以引起了他的不满。
看到了这“四个小鬼”,人会自然而然,有一股朝气蓬勃,充满了活力之
感,连说话的兴致也会高涨,我唯恐迟了一步,就没有了说话的机会,所以抢
著道:“你们来得正好,这几天是有点事,有几个疑问,怎么设想,都没有合情
合理的结论。”
四人都大感兴趣,温宝裕更一叠声地追问:“什么人?什么事?”
我指著出版了的小说:“你们先看了这篇小说再说。”
温宝裕一伸手抢了一本在手:“什么故事?原振侠传奇?亚洲之鹰?”
我道:“都不是,是讲几十年前的一些战争。”
温宝裕的热情一下于降低:“哦,民初装,最不好看,太久远了,没有时代
的共鸣。”
我大喝一声:“小宝,你少胡乱发表意见,你可以不看,不过我告诉你,要
是你不看的话,一定会后悔。”
温宝裕又叽咕起来:“看就看,也犯不著连言论自由都要扼杀。”
我闷哼一声:“对了,你们四人一起看,看了之后,再发表意见。”
良辰美景两人取了一本,凑在一起看,胡说取了一本,走过一边,他们都
有很快的阅读能力。
故事的时代背景,对他们来说,自然相当陌生,但是故事本身很古怪,君
花的文笔也很生动,很能吸引人看下去,所以他们很快就被故事吸引,一页一
页,飞快地翻动著,看得十分入神。
我知道这一看,至少要好几小时,和白素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各自去做自
己的事。那天接下来,又发生的一些事,和这个故事无关,可是却又十分异
特,我会在另外一个故事中把它记述出来。
四人之中,温宝裕最先看完,出乎意料之外,他竟然一反常态,没有接著
说话,只是抱著书发怔。
等到四个人都看完,已经是晚上了,白素道:
“怎么样,先吃饭?”
四人都精神恍格,只是点了点头,吃饭的时候,也不言不语,食不甘味。可
见得故事中所写的背叛行为,给他们以极大的震撼。。
饭后,温宝裕这小子居然提出:“有没有酒?”
我的回答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过了三分钟之后,故意大声发出“咕嘟”
一声,吞下了一大口口水,表示抗议。我已把
出来的情节,详细说了一遍。
然后,我才问了那个最重要的问题:“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
胡说和良辰美景,显然早已有了回答,他们齐声道:“不知道,怎么想都想
不透!”
我、白素和所有人,由于温宝裕并没有立时回答,所以一起向他望去,温
宝裕吸了一口气,看来准备作长篇的发言。
老实说,温宝裕的想法,稀奇古怪,有时也很有点道理,能道人之所未道,
但是大多数情形,却全不知所云,若是由得他长篇大论,谁有空洗耳恭听?
所以,我先发制人:“长话短说!”
温宝裕对我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自顾自道:“任谁看了这个故事,都会
把背叛的焦点,放在方铁生的身上,不会有人想到甘铁生,因为他是被害人,
但如果一切是他所安排的圈套呢?”
良辰美景立时责问:“安排一个圈套害自己?”
温宝裕道:“若是一个人想自杀,同时又想杀死他想杀的人,就可以安排
精密无比的圈套,既害自己,同时也害别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温宝裕的古怪念头,确有过
人之处,我和白素,怎么想,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甘铁生若是恨方铁生,想同归于尽,那么,从那个作战计划一被提出,就
是圈套的开始,全部官兵,都是圈套的牺牲品!
甘铁生为什么要那么做,这是小宝这个假设最不能成立之处,因为无论
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甘铁生都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所以,我和白素,又自然而然,缓缓摇了摇头。
温宝裕一面发表意见,一面在察看我们的反应,他自然也可以猜到我们
的心里怎么想,所以他立时又道:“那只是假设之一,假设之二,是方铁生想摆
脱甘铁生,因为甘铁生对他太好了。”
白素叹了一声:“小宝,设想也不必太离奇了!”
我忙道:“小宝这个假设,倒相当有理,一个人若是对另一个人太好,在一
些特殊情形之下,反而会使另一个人有太大的精神压力,会在潜意识中,起著
自己都不知道的反抗,当这种强大的反抗意识,从潜意识转向明意识时,就会
发生十分可怕的事。”
温宝裕急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 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一个人,要他
上进,要他不断拚命,要他不断记得是被人从垃圾堆中捡回来的,要他分分钟
都提醒自己不能忘恩负义,就是精神压力,没有人喜欢在那样沉重的压力下
生活,久而久之,这个人就会在心底呐喊:我宁愿回到垃圾堆去!”
胡说的声音很小:“小宝快可以当心理学家了。”
温宝裕一副当仁不让的神情:“最近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深知精神力
量之大,超乎想像之外,精神压力所产生的忧郁,可以致人于死,而每一个人
都自我中心,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另一个人不一定感激,因为各人的角度都
以自己为中心。”
良辰美景的声音有点疑惑:“照你推测,甘铁生对方铁生好,使方铁生不
快乐?”
温宝裕点头:“大抵如此,设身处地想一想,永远当一个人的副手,再也摆
脱不了被人从垃圾堆上捡回来的阴影,做人有什么乐趣?”
白素不同意:“你太否定人际关系中有友情这回事了!”
温宝裕一摊手:“我只是从心理的角度来作出假设,别忘记,他们两个都
是同性恋者,可是相互之间,却又没有恋情,只有方情,往就干分古怪,通常,`
两个男性同性恋者之间,很少这种情形 ”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小宝,别信口开河了,这种情形,十分普通。”
温宝裕在胡言乱语之后,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简直到了厚颜无耻的程度,
他道:“或许是,我对于同性恋者的心理状况,并没有多大的研究。”
胡说闷哼一声,他性格和温宝裕的滑头滑脑不同,所以对温宝裕的这种
态度,不表示同意:“别忘记,方铁生曾力求留在山上。”
温宝裕道:“如果他要求成功,他可以再等下一次出卖的机会,何况,他每
次争取最危险的任务,表面上是勇敢,不怕死,又怎知不是他在潜意识中活腻
了,不想活了?”
良辰美景责问:“你一下子说是甘铁生的圈套,一下子说是方铁生蓄意背
叛,岂不矛盾心?”
温宝裕大摇其头:“非也非也,一点也不矛盾,正要提出各种各样的假设,
比较研究,才能找出最有可能的一种假设来。”
我叹了一声:“很好,你提出了两个新的假设,可是都不能成立。”
温宝裕这个年轻人,就是有这个好处,说了半天,提出来的两个假设,一
下子被否定了,他却一点也不气馁,立时又兴致勃勃提出了新的假设:“方铁
生也大有可能,受了魔鬼的引诱。”
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温宝裕这时那样说,和我们的“受了某种外来力
量的支配”,基本上是一样的!
温宝裕受了我们神情的鼓励,看来正准备大大发挥一番,可是良辰美景
已齐声喝止:“且慢!你愈说愈神了,什么魔鬼。”
温宝裕举起了手来:“魔鬼,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代表一种力量,这种力
量,可以通过种种方法,使人改变一贯的认识,这种改变行动,就是背叛,例如
方铁生背叛甘铁生,例如背叛爱人,背叛国家,背叛主义,等等行为都是。”
良辰美景要说是说不过温宝裕的,她们只好撇了撇嘴,表示不屑,温宝裕
进一步发挥:“魔鬼的方法,多数是收买,每一个人都有价钱,魔鬼总有方法找
到人的弱点,趁隙进攻。”
白素轻轻鼓掌:“小宝这番假设,十分有理,魔鬼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而
且,历史上有许多反常行为,都证明和魔鬼有关。”
温宝裕更是手舞足蹈:“原振侠医生认识的一个人,就曾把灵魂卖给了魔
鬼,现在又成了魔鬼在地球上的代理人,说不定就是他干的好事。”
我叹了一声:“方铁生背叛的时候,原医生的那个朋友,还没有出生。”
温宝裕眨著大眼睛:“魔鬼的代理人不只一个,有的是,说不定就碰上
了。”
白素兴致十分高:“小宝,再假设一下,魔鬼要方铁生叛变,代价是什么?”
温宝裕怔了一怔,却答不上来。良辰美景道:“答应他八十一世,都和君
花在一起。”
温宝裕苦笑:“一定有极优厚的条件,不然,方铁生不会答应。”
我大大的打了一个呵欠:“还有什么别的假设,包括方铁生只是为了好
玩?”
温宝裕连这样的话,也可以接得上口:“也许是,方铁生厌倦了军旅生涯,
要胡闹一番,作为双重性格的一种发泄,不顾一切,制造混乱,历史上有的是
这种不顾一切只顾胡闹的人!”
我不禁啼笑皆非,因为温宝裕的话,你又不能说他不对,历史上的而且
确,有许多胡闹的事例,而且主持胡闹的还都是些英明伟大的领袖,所以才一
声令下,有成千上万的人跟著胡闹。
比较起历史上许多胡闹事件来,方铁生的行为,小之又小,他真的有可能
只是为了好玩,而作出也背叛的行为!
当晚,温宝裕讲话最多,良辰美景讲话最少,可能是事情涉及暧昧的男性
同性恋,她们有少女的矜持,不肯多发表意见。
这种讨论,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魔鬼引诱”说似乎可以成立,但魔鬼在
哪里?除非方铁生现身,或是当年引诱方铁生的魔鬼出现,不然,也还只是假
设,一点也解决不了问题。
白素说了一句话,想作为讨论的总结,不料反倒又使讲座延长了下去。
她说:“希望君花能找到甘铁生,多少会有帮助。”
我先道:“不会有帮助,连君花都不知道方铁生为什么要背叛,甘铁生自
然更被蒙在鼓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出卖 所以才痛苦得把自己禁闭在
荒山野岭之中,那么多年。”
我的说法,大家都表示赞同,白素笑了一下:“要真是找到了他,多少对当
年的情形,可以知道得多一点,如果方铁生蓄意背叛,甘铁生多少会觉察得到
吧!”
我摇头:“如果他有半分警觉,就绝对不会安排那次作战计划。”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声。
一下子过了三天,在这三天中,都有别的事在忙,恰好没有离开 我很
多日子都在世界各处乱走,完全没有规律。
【第十一章】
到了第四天,一封电报送到,电文十分简单:“卫斯理先生夫人,已找到甘
铁生,速来 君花。”在“速来”之后,是一个地名,这个地名,若不是君花在
讲述往事之际,曾多次提及,知道那是当年铁军全军覆没的那荒山附近的一
个小镇,只怕怎么查也查不出它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上。
一看到了这样的一封电报,我就打了一个哈哈,白素瞪了我一眼,我道:
“你看她,多轻松:速来。怎么去?你去还是我去?还是我们一起去?”
白素道:“找到了甘铁生,对君花来说。是头等重大的大事,甘铁生要出来
没有那么容易,她想我们一定急于见到甘铁生,所以要我们赶快去,没有什么
不对。”
正在说著的时候,电话铃声大作,我按一下制钮,听到了一阵混杂之极的
人声 对于这种人声,我并不陌生,那是`四个小鬼'争著讲话的声音,然
后,在大约二十秒之后,我听到温宝裕的声音,首先冒了出来:“我们找到方儿
生了!”
这真是石破天惊的消息,我和白素都陡然一怔,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有什
么反应,就已听到得胡说在责斥温宝裕:“你这样说,太夸张了。”
温宝裕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们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一共有四张,
十分清晰。”
我闷哼了一声,白素蹙了蹙眉,表示我们心中对温宝裕的不满,温宝裕的
声音又高又尖:“这个人看起来,简直象猩猩一样。”
我大喝一声:“别在电话里罗嗦,快拿来看!”
我中止了通话,因为我知道,若是再说下去,温宝裕可以再过一两小时,
仍然在电话里说个不停,而不肯乾脆把照片拿来的。
白素象是在自言自语:“奇怪,他们是从哪里弄到方铁生照片的?”
我知道白素在小说出版前后,致力搜集铁军的资料,自然也希望能得到
两个铁生
没有拍照的习惯,竟在大小数十仗胜利之后,都没有什么纪念的照片留下来。
自然,以他们在军中的职位之高,官方档案之中,应该有他们的照片,可
是事隔几十年,档案也早已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白素曾和我讨论过,她认为本来应该有照片留下来的,一定有人曾经刻
间地做过消灭相片的行为,所以才会象现在那样。
而今,温宝裕他们,居然找到了方铁生的相片,这自然令她感到诧异。
我随口应了一句:“这几天,或许他们一直在寻找各种资料。”
白素侧著头,想了一会,没有说什么,可是从她的神情来看,可以看出她
象是想到了什么,但是却又不敢肯定。一直到温宝裕他们来到,白素并没有
表示什么特别的意见。一进门,温宝裕就把一只文件夹交到我手上,打开,是
一张放大了的照片,当然是黑白的,可是,真的,相当清楚。
在小说的形容中,我们都知道,方铁生身形高大,粗手大脚,满脸虬髯,是
一个威风凛凛的大汉,早已有了这个印象。可是一看到了照片,我和白素,还
是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气。
第一张照片,可能是在军营中拍的,一个彪形大汉,他的虬髯,几乎遮住
了他整个脸,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总算未为他头脸上的毛发遮住。
他正平伸著双臂,在他的手臂上,每一边,都有两个成年人,双手十指交
叉著,挂在他的手臂上。
一共是五个人,都穿著军装,挂在大汉手臂上的四个人,脸面清楚,从军
服上也可以看出他们是低级军官。北方男性的个子,一般都不会太矮,可是
这四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下,身子垂直,双脚却都碰不到地。如果他们的高度
是一七零公分,那么,这个大汉的高度,自然超过
这个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个子高大壮硕,竟到了这一地步,这一点,
不看照片,单凭小说描写,颇难想象。
而方铁生的力气之大,也令人咋舌,每个人的体重至少超过六十公斤,他
竟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四个人这样平举著!
第二张照片,是他一个人在对付两头牛,他抓住牛角,把牛头按向下,牛
的四蹄陷进土中,可知牛正在竭力挣扎,但是他却一副神定气闲,犹有余力的
样子。这张照片,令一句俗语,不能成立。
俗语说:“牛不饮水,怎按得牛头低?”
而这张照片证明,只要有方铁生这样的臂力,不管牛是不是愿意,都可以
令它低头,而且,同时可以有两头牛被按低头。
而第三张照片,一入眼,我和白素都自然而然,发出了一下低呼声,在一
旁的良辰美景、胡说、温宝裕四人,他们当然早已看到过那照片,可是这时,他
们也不禁屏住了气息。
这张照片太重要了!
照片上是一个简陋的木台,台上挂著汽灯,正在演戏。对了,演的是“风
尘三侠”。
照片上的三个人,脸面不是很清楚,可是体态都十分生动,正是红拂在梳
头,虬髯客在一旁无礼地观看,李靖恰好回来的那一刻。
最吸引人的是只能见到侧面的红拂,十指纤纤,梳理著长发,隐然可见眼
波流转,目光灼灼,几乎可以令钢铁溶化。
那时的君花,和几十年后我们见到的君花,当然已大不相同,但是眉目之
间,还是依稀有痕迹可寻。可以肯定的是,当年的君花,绝对是一个女性化的
翩翩美少年,难怪令得两个有同性恋倾向的铁生,如痴如醉!
我们也是第一次看到甘铁生,他的确相当瘦削,可是也英气勃勃,眉宇之
间满是英气,但又显得十分儒雅。
我和白素聚精会神看著照片,心中都有十分奇特的感觉 在小说中,
这次演出的场景,写得十分动人,我们又在君花的叙述中,得知了进一步的情
形,忽然又看到了当年那一刹那的真实情景,就象是忽然一下子时光倒退了
几十年一样。
(摄影术真是人类伟大的发明。)
盯著这张照片看,很有身历其境之感,好一会,我和白素才同时吁了一口
气,温宝裕也在这时,忽然发表议论:“两个铁生,单从外形来看,就各有各的
好,难怪君花不知如何选择好。”
由于他在说的是同性恋事件,别人都没有出声,温宝裕也感到气氛有点
不对,提高了声音:“我们全是成年人了,是不是?”
我伸手在他头上轻拍了一下:“不是,你还没有满十八岁。”
这一个事实,温宝裕再能说会道,神通广大,也无法改变,所以他只也好
长叹了一声。
胡说也发表了意见:“这个人,后来决定施行手术,这是十分明智的决定。
在那时,看,根本已经是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这照片,再叫她看到,不知有什么感想?还有,才收到她
的电报,在当年那次战役发生的山中,她已找到甘铁生。”
温宝裕挥著手,想说什么,而没有说出来,他这种神态有点怪异,但我急
于看第四张照片,所以没有特别留意。
第四张照片,出乎意料之外,方铁生抱住了双膝坐在一个树桩上,抬头望
著天,全神贯注,也不知道他是在凝思什么。
而在照片上看来,依然可以感到他双眼中的神采,想象之中,要是被他这
样铁塔一样的大汉,用那种目光逼视,一定不是很有趣的事,而论外形的威
武,方铁生自然远在甘铁生之上,甚至远在所有人之上。这样的一员猛将,结
果却作出了那么卑鄙的背叛行为,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虽然说好人坏人,不会在额上刻著字,但是奸诈小人或正人君子,在外形
上,多少有点不同,“心中正则眸子正”,可以通过细微的观察,约略估计一个
人的内心世界。象方铁生这样的外形,说什么也和背叛者不能联系在一起,
难怪他的背叛行为进行顺利,连和他最亲近的君花也被瞒在鼓里。
我看了之后,呆了半晌,才道:“好一条大汉,可惜竟是一个背叛者。”
白素也大是感慨,她语意之中,十分迟疑:“那么威武的一条大汉,似乎不
应该有卑污的心灵。”
我叹了一声:“人的思想,包在皮肤、肌肉、脂肪和头骨之中,没有任何力
量可以测度,和包著它的外表,也不发生关系。”
白素合上了文件夹,在这时,我看到黑皮封面,十分精致的文件夹的右下
角,有一个看来很奇特的烫金标志。我一眼瞥见,不禁呆了一呆,白素已经
问:“照片是哪里弄来的?”
胡说和良辰美景都望向温宝裕,温宝裕的神情,有点尴尬,他说了一句我
们再也想不到的话:“照片中的这条大汉,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也摸不透这个古怪之至的小鬼头又在玩什么
花样。找到了方铁生的照片,是他告诉我的,现在,他又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来,我有点不耐烦:“什么意思?”
温宝裕忙道:“听我解释!还记得三天前,我看完了小说之后,发了好一
会呆?”
我闷哼:“是,十分反常。”
温宝裕挥手:“不是反常,而是我在读了小说之后,强烈地感到,小说中写
的方铁生,身形高大健壮,力大无穷,我总是十分熟悉,象是在什么地方,实实
在在看到过的,可是却又想不起来。”
我扬了扬眉,温宝裕难道真的进一步知道方铁生本人在什么地方?
温宝裕在继续著:“我把这个感觉和胡说提起过,胡说却说我一定是武侠
小说看多了,把武侠小说中的大汉代了进去,象乔峰,就应该是那样的大汉,
也曾被人误认是叛徒,哼,真是胡说八道!”
胡说并不和温宝裕计较,只是淡然道:“我怎么想得到,陈长青的收藏品
中,会有方铁生的照片?”
刚才,在看到文件夹上烫金标志之际,我已认出那是陈长青自己设计的
一个徽号,可是却再也想不到照片会是陈长青的收藏品。陈长青怎么会有方
铁生的照片?事情真是愈来愈奇了。
白素同样现出了十分讶异的神情,因为事情怪到了不可思议,可是接下
来,温宝裕一说穿,我和白素都为之失笑,事情实在十分简单,只不过十分巧
合而已。
温宝裕道:“陈长青有搜集、保存各种资料的习惯,他把所有的资料编成
目录,输入电脑,我曾看过目录,也曾根据有趣的分类,约略看过资料,这四张
照片,属于`我所见过的异星人'那一项目之中。”
我“啊”地一声:“陈长青在若干年前,可能曾见过方铁生,不错,他最喜欢
把稍为有特别之处的人,归入异星人一类。”
我说到这里,良辰美景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象是一对才下了蛋的小母
鸡。胡说也忍不住笑,温宝裕望了我一眼,索性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他们的神情,又不像有什么恶意。这时,白素
凑在我耳际,低声道:“恐怕陈长青把你也当作异星人了。”
被白素一言提醒,我立时想起,陈长青在认识我之后,的确曾鬼头鬼脑,
有时直击,有时旁敲侧击,问我是不是异星人。
这家伙!
我板起了脸:“笑什么,陈长青这个人,神经有毛病!”
胡说首先止住了笑:“在那一个项目中,你是第一号,他还有说明,说你一
定是外星人,只可惜他用尽方法,也无法证明。”
温宝裕总算也不再大笑,伸手指了指我的肚子:“他还说,曾摸过你的肚
子,并没有板状骨骼 而你记载过的一个外星人,身体结构上有这个特
征。”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想再数落陈长青几句,忽然之间,想起了极重
要的一点,忙道:“陈长青要是对每一个他认为是外星人的人,都有说明记载
那么,他一定也把见到方铁生的经过记下来了?”
温宝裕点了点头:“正是,他见到方铁生,是在十六年前,那张方铁生独自
沉思的照片,是他拍的。”
我忙又向那张照片望了一眼,由于浓发和虬髯,所以并看不出方铁生的
其他三张照片上有什么显著的年龄上的差异。
温宝裕说著,知道我性急,已在文件夹的夹层之中,取出了一张纸来,陈
长青早把一切电脑化,纸上是通过电脑印字机印出来的字体,相当长,文字不
佳,但关系重大,所以“转载”。
一定有许多异星人在地球上,这一点,绝对可以肯定,照片上的这个彪形
大汉,看来就是异星人,当时正在武夷山访仙,史载葛洪在武夷山得道升天成
仙,而仙人,即异星人也。
(陈长青认为古籍上记载的“仙人”。都是异星人,这个设想,我也同意。
而他却付诸行动,常到有仙人出没的深山去“访仙”,可是都没有结果,常被我
取笑。)
在山中迷路,眼看前无去路,忽见绝壁之上,几乎不能立足的山石上,有
大汉身形灵活,自上而下,如飞而来,人影一入眼,真疑是武侠小说中的剑仙,
大声呼叫,山壁响应,大汉觅途来到面前,身高逾我近两个头,目光炯炯,不辨
年龄,壮硕无比,一见就令人心仪,操闽语与之谈,竟不懂,而使用中州语系,
坚不肯吐姓名,被带至极深山中,建于山岭上之一座破败小道观之中,观察之
余,肯定此乃异星人。
(陈长青这个人,有时有点无头无脑,他和那大汉,自见面起,到被带到一
个小道观之中,一定有过不少对话,他却不记下来,而只是发表他主观的意
见,一口咬定了大汉是异星人。)
大汉自然就是方铁生,他在当年事发之后,躲进了武夷山的深山之中,过
著隐居生活,倒的确不是容易找得到他的。)
在道观中,一再套问,大汉十分不愿说话,态度神秘,盘桓到次日,大汉忽
然下逐客令,被他挟持下山,地球人不可能有那么强壮的体力,有一段险峻的
山路,被他一把提起,双脚悬空走过,历时七分钟,每一秒都可能粉身碎骨,遭
遇奇绝。
来到山脚下,大著胆子,请他允许拍照留念,出乎意料之外,大汉竟一口
答应,在树桩上坐下,仰首望天,似有无限心思,拍完照之后,大汉忽然表示,
他可以另外送我三张照片,一时以为是他在自己星球和所拍摄者,大是兴奋。
但等他郑而重之,拿出三张照片时,却分明是在地球所摄,不足为奇,推
测他必然知我已确定他是外星人,故意用这三张照片,表示他是地球人,此等
手法,十分陈旧,不足一笑。
(我看到这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混帐东西!陈长青这个人,他要是
先有了一个结论,就再也不理会客观事实,会想出种种不合逻辑的想法,去适
应他的主观结论,绝不肯正视现实,例如他认定了那大汉是异星人,就指一切
当作是异星人来论证。)
不过异星大汉有一番话,颇难理解。他说:“一定有许多人正在找我下
落,你手上的照片,最好不要随便给人看,你我相遇是有缘,这种尘缘,我再也
不要有,我们不会再见,你要找我也找不到。”
这番话,可算是他自己表明身份,他是仙人?仙人即异星人,可知我料断
不错,本来还想追问,异星大汉指戏装照片中旦角,又说:“如果你竟有机会见
到这个人,可把照片给他,唉,只怕物换星移,他也早已死了,唉!唉!”
他在连连叹息时,似有无限凄酸,竟至于本来极有神采的双目之中,泪花
乱转,真怪,异星大汉,竟也有丰富的人类感情,可能是在地球上住了太久,受
地球人性格影响之故。
当时回答他:“人海茫茫,偶然要遇到一个人的机会极微,是不是要刻意
寻找?”
异星大汉仰首半晌,长叹一声,说话大有仙意:“不必了,有缘能遇上,根
本不必刻意寻找,要是没有遇上的机缘,再找,也找不到,想找我的人还少么?
可是谁找得到?”
我趁机问:“为什么你肯定有人要找你?”
异星大汉浩叹三声,不言不语,撒开大步,奔向深山。心有不甘,急急跟
随,山路崎岖,异星大汉如履平地,我却狼狈不堪,终于被逼放弃。
此为我遇见的外星人最确切之一次,且有照片为证。
(陈长青的第一次记录到这里为止,后来还有一些补记,相当有趣。)
曾几次想向卫斯理提及在武夷山遇见异星大汉一事,但明知结果一定为
他嗤笑,四张照片,并不能证明他是异星人。
戏装照片,演出之剧目,确定为“风尘三侠”。莫非大汉竟是虬髯客成仙?
汉唐时,得道成仙之人颇多,虬髯客远离中原之后,若是仙缘巧合,也不足为
奇。
又,军装照片经过考证,确有如此军服,多年前之事,其演话剧乎?
陈长青再也想不到,穿了军服的方铁生,不是在演戏,那是他的真实生
活。)
(但如果说人生恰如一场戏,那么,说方铁生当时是在演戏,也无不可。)
一直未曾见到照片上的红拂女,这旦角神态柔媚,曾询及演艺界中人,都
说不知是谁。
归入档案资料:武夷山曾有异星人踪迹,异星人身形高大,面貌威武,力大
无穷,且有极地球人化之感情。
以陈长青的性格而论,一定是方铁生这个“异星大汉”给他的印象十分深
刻。所以他的记述,已经算是十分详细的了。
我和白素暂时都不发表意见,迅速转著念。温宝裕在解说著:“我当时有
这种感觉,苦苦思索了三天,才想起曾在陈长青的资料中,见到过一个异星大
汉,也有一张戏装照片,和小说中的故事十分接近,找出来一看,胡说就说十
之八九,那真是方铁生,我们不能百分之一百肯定。那真是方铁生?”
我吸了一口气:“如果单是一个大汉,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有这张演出风
尘三侠的照片,毫无疑问,三个主要人物全在了。”
白素低声说了一句:“两个铁生都有下落了。”
我一面看著照片:“方铁生在十六年前,隐居武夷,十六年之后呢?”
【第十二章】
我的意思是,事情过去了十六年,在这十六年之中,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惊
天动地,天翻地覆的变化,谁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可是白素却道:“存心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人,很少会变换环境,时间、生
命,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并无意义,你看甘铁生,就一直在那座山里。”
我叹了一声:“就算是,你知道福建武夷山有多大?总不能跑到山脚下,
架起扩音器,喊一轮话,就希望他能听到,走出来相会。”
白素瞪了我一眼,武夷山是著名的山脉,方圆超过六十公里,大小山岭
绝壁幽谷,不计其数,那个小道观不知道座落在哪一个山场之中,只怕一千人
进去找他,也难以发现。
白素又想了一会:“我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君花和甘铁生,他们两人,拼了
命不要,也一定会把方铁生从武夷山中找出来。”
我一想,这话倒是实情,我只是补充了一句:“要是方铁生还在武夷山的
话。”
胡说问了一个问题:“当年陈长青偶遇方铁生,方铁生为什么会送他这张
照片?”
我想了一想:“或许,方铁生想念君花,通过一次偶然的机缘,再和君花见
面。哼,只是不知他如
白素叹了一声;“我们获得的资料愈多,事情愈怪异,方铁生在背叛行为
之后,似乎什么好处也没有得到,这不是怪绝吗?”,
温宝裕立时同意:“简直不合逻辑之至。”
白素向我望来,我只是苦笑 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这几个人,作了各种
各样的假设,但似乎没有一宗可以成立。我知道一定另外有一个原因,可就
是找不到头绪,所以我暂时不想再去设想什么,让头脑冷静一下,另僻蹊径,
有时会豁然开朗,把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通的。
白素看到我这种神情,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有同感:“对了,再多设
想,也没有用处。看来,你不准备去看君花和甘铁生?”
我叹了一声:“去见他们并没有意义,因为他们也根本不知道方铁生背叛
的原因。”
白素沉吟了一下:“我倒想去看看。”
我闷哼了一声:“去和两个男同性恋者见面?”
白素摇头:“君花已经变了性,而更主要的是,我想到现场去瞭解一下环
境,我总觉得,在那一大片穷山恶水之中,一定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道的奇怪
事情发生过……那可能是整件事的关键。”
一般来说,白素很少在一件事上,表现那样的主动,而这次却有点不寻
常,我抬了抬眉,作为询问,白素想了一会,给了答覆;“背叛虽然在人类行为
中常见,可是这个背叛事件,却特别之极,如果纯粹出于方铁生本身的意愿,
那么人性的可怕程度,就远在世人所知之上,所以,要弄个清楚才好。”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始终怀疑有一种“外来的力量”在影响著方铁生,这
本来是我们的种种假设之一,我不认为到那个山区去,会有什么发现,可是白
素的兴致甚高,我们又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又何妨凑凑她的兴?虽然可以
预期那山区绝不是旅行的好地方,我还是道:“好,我们一起去。”
温宝裕竟然异想天开:“好啊,学校有假期。”
我望向他:“干什么?以为是远足烧烤野火会?”
温宝裕不望我,向良辰美景看去,想挑唆她们也去,良辰美景齐齐叹了一
声;“不行,我们的学习课程排得很紧,而且,对那个山区,我们不是很有兴
趣。”
温宝裕大是懊丧,连连搓手:“可惜,你们一定会后悔,我去了之后 ”
我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先向令堂去问一下,她有没有替你安排假
期活动。”
温宝裕的神情,一下子象是漏了气的皮球样,叹了一声:“不必问,我知
道,她已安排了,要我陪她到泰国去,而且不容许我推辞。”
我拍了拍他的肩头:“那就是了。”
温宝裕苦著脸:“我不喜欢到泰国去,更不喜欢陪妈妈一起去。”
良辰美景平时虽然和他不住斗口,可是这时,却十分同情他:“泰国是一
个十分神秘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奇遇。”
温宝裕翻著眼,自喉际发出一阵叽叽咕咕的声响,那是他表示不满和抗
议的方式 可以想象,在泰国的旅程之中,他的母亲,胖得已无可救药的温
太太,一定会日夜不断听到这种声音,说不定会因之而怀疑温宝裕是不是得
了什么怪病。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哈哈笑了起来。白素也十分同情温宝裕,她说得十
分温和:“陪母亲去旅行,也很应该,而且,泰国的确是十分神秘的地方,那里
盛行降头术 ”
温宝裕立时又象是皮球充满了气,高兴起来:“对,原振侠医生就曾触
过神秘可怖之极的降头术,他还认识一个大降头师,嗯,请他介绍,到了泰国
之后,我去找他学降头术。”
我一想到温太太和降头师见面的情形,更是笑得大声,温宝裕向我望来,
我忍住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种降头,可以令你有更多行动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