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宝裕一本正经:“一定有的。”

    温宝裕要去泰国,泰国是一个相当神秘的地方,温宝裕又说要找原振侠

医生去介绍他认识那个叫作史奈的大降头师,这一切,在这时,只不过是闲谈

的资料。当时绝没有想到的是,温宝裕在泰国,真的有极奇特的遭遇。他的

遭遇,演化为一个怪异莫名的故事。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和这个故事无关,而照惯例,我会在适当的时候,

把它记述出来。

    一向不怎么爱说话的胡说,对温宝裕要去泰国,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第二天,白素先按照地址,回了电报:“快尽来,并有重要消息奉告。”

    她没有说明是有了方铁生下落的线索,是怕君花和甘铁生一知道,就会

赶到武夷山去。

    第三天,我和白素启程,一路上的经过情形,自然不必细表,到了那个小

镇,在一家门外还贴著中国人贴了几千年的“鸡鸣早看天”之类的门联的小客

店内,见到了君花和甘铁生。

    在陈长青藏著的资料照片中,我们曾见过甘铁生年轻时的英姿,这时,无

论如何,无法把眼前这个用一种十分古怪的姿势,缩在炕的角落处的那个又

干又瘦的老人,和当年英姿焕发的年轻将军联系在一起。

    君花在车站接我们,一起到那小客店,在路上,她已经简略地介绍了一下

找到甘铁生的经过,她不但在那个山区中,尽可能架设广播网,把许多喇叭放

在山区的各处,只要她一讲话,几乎整个山区都可以听到,她还把她写的小

说,散放在山区各处,希望甘铁生可以看到。

    然后,她再说话,说明当年,背叛的只是方铁生一个人,和铁军其他任何

官兵,包括她在内,都是被背叛的受害者。

    这样子,经过了两天两夜,甘铁生才出现。

    讲到甘铁生出现的时候,君花的声音哽咽,频频抹泪:“他一出现,我……

看到的……根本不是一个人……一头猴子看起来比他更象人,他满头乱发,

打著千百个结,张大口,掉了一半牙,现出一个可怕的深洞,他象是想说话,可

是只发出了一阵可怕之极的声响,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看来还有光采,可是却

充满了怨恨,他和我对望了好久,才问了我两个字。”

    君花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更凄然:“你们猜,他问我什么?”

    我和白素都摇头,君花又叹了一声:“他手里拿著一小说,问我:“真……

的?”

    我也感到难过:“他对人失望之极,所以对你的小说也表示不信任?”

    君花神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当时,我紧紧握著他的手,连说了几百声`真

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

遍之后,他才又挣扎著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

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

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著

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

是由于长期的山区幽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

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

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

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

之中,又有著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

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

也是人。”

    甘铁生用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

会变,潜伏的可怕会冒出来,使人变得可怕。”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恶毒之极的炸

弹,不但别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却由激动而变得十分平静。可

知这些年来,他在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几千万次想到过这个问

题,而且早已想透想彻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著这个传奇人物,回味著他所说的话,他从那么直接的角度去窥视

人性,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个人的思想之

中,的而且确,都潜伏著极可怕、恶毒、伤害他人的潜意识,什么时候发作,的

确连这个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著甘铁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后

道:“外来的因素,有时会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诱发人性中恶毒的一

面。”

    甘铁生紧抿著嘴,从他闪烁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的艰难痛苦,

野人一样的生活,虽然对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见那一点也无

损于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机会,几十年独自沉思,又曾经受过生死一线

的巨大痛苦,必然会有许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  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

哲学家,也都经过独思的阶段,某些彻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长期静思,甘铁

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缓缓地问:“经过情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是什么引诱了

他?”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他性子不喜欢受拘束,军旅生涯令他烦厌。”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他只要说一句,绝不会有人强留他在军队里,事实

上,我和他之间的友情,绝不存在谁对谁的约束。”

    白素的声音也很低沉:“请恕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要把他从

垃圾堆里捡回来,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样?”

    甘铁生转头望向窗外,小客栈房间的窗外,有一簇白杨树,在风中,树叶

绿籁发著抖,看来很潇洒,他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并不需要什么特别

的理由,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声音柔和,可是说的话,却相当尖锐:“总有些特别原因的。心理

学上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满

足,而不是真正要对别人好。”

    甘铁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君花忙为他辩护:“他不会,他是真心对人

好。”

    甘铁生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君花的话:“不错,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

大半,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成就心理;看,我从垃圾堆中捡回来一个少

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凛凛的战将,那使我十分有满足感,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

情,和方铁生的背叛,有什么关系?”

    白素侧著头想了片刻,终于承认:“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外来的强力

引诱,应该另外寻找原因。”

    君花幽幽叹息:“任何外力的引诱,总要通过媒介来进行接触,我和他几

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他有什么机会和外来的力量发生接触?”

    我和白素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我先说了出来:“有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

那次,你们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么,突然离去。”

    君花摇头:“那一点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见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个山

坳,和甘先生隐居了几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铁生的身子微微发著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个师官兵的坟墓,

我看著他们一个个倒下来,流到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皱一皱眉头,真正是名

副其实的铁军,铁一样的军队!”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甘铁生立时现出了一个自

嘲式的笑容  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绝不相称,他立时知道我想问什么,他

道;“我受了伤,滚跌下山的时候,跌进了一个很窄的山缝,我想挣扎著爬上

来,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说到这里,发出了几下听来极无可奈何的干笑声:“下面是一个相当深

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过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时以上才醒过来,又苦苦

捱了三天,才能开始设法离开。我身体虚弱,花了很多时间才算是重见生天,

一切全都发生了!”

    他说来虽然简单,可是想象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进了地狱无异。

    甘铁生继续著:“山上还到处有弟兄的残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

了十来枚手榴弹,准备在敌军将领庆贺胜利时冲进去,可是我更想知道,为什

么方铁生会没有依约发兵!”

    他说到这里,急速地喘息起来,君花忙递过一杯茶去,他一口气喝乾,我

从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来,甘铁生“啊”地一声,伸手就取了过去,打开咕咕

咕连喝三口,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之极:“可是,我一下山,见到了敌军的几个士兵,我就

全身发抖发软,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浆,象是要窒息,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幸而

他们没有发觉我。起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次数多了。不但见到

人影,甚至听到人声都是那样,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怪病,我不能再见到

自己的同类,我对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我无法控制

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里面,远远听到有人声,就

躲开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这样躲了几十年。”

    白素大是感叹:“的确,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里躲了几十年,

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场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浩动!”

    甘铁生才离开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

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素说得对,那些年来,浩动连连那是源于恶毒的的人性

而发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铁生的手背上轻抚著,甘铁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

的皮肤之下,血管好像小蛇一样盘虬突起,看来简直恐怖,但看君花抚摸它时

的神情,却温柔欢愉,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甘铁生又道:“忽然之间,听到君……花的声音,听到了她的话,看到了她所

写的书,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台戏……我也确信君花

并没有背叛,只是方铁生一个的事,这才对人恢复了信心,敢鼓起勇气来见

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到了告诉他们有方铁生下落的消息了。我

先道;“当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铁生立时点头:“有,一个随军记者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方铁生说他

喜欢,就由他保管  那时要晒多一张都不容易。”

    我用相当缓慢的动作,把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就是这一张?”

    甘铁生和君花两人一看,都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呼叫声,像是看到了一个

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甘铁生也首先改变了他那种古怪

的姿势  那是他早时在窄狭的山洞中蟋缩身子时养成的习惯。两个人的

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离开,然后,他们才一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我

们望来。

    两人的声音都异样:“哪里来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余几张照片来,君花叹:“他的气力真大,可以把

我抛起来又接住!”

    我问:“这大汉,肯定是方铁生?”

    甘铁生点了点头,抿著嘴不出声,君花则道:“当然是他,我再也没有见过

那样的大汉,美国篮球选手,有很多超过两公尺,可是和他比,总没有那种神

威凛凛的气概!”

    甘铁生这才说话,声音之中,透著无比的疲倦:“人人见了他,都会自然而

然,对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单是他人壮硕,而且也由于他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

概!”

    君花也道:“是啊,为了替他找一匹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了那匹日本

关东的高头大马!”

    两个人说起往事来,从外表看来,似乎都没有对方铁生有什么恨,自然,

刻骨的恨意,不会表现在咬牙切齿和青筋暴绽上。

    等到他们又向我望来之际,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个小

道观中见过他,他在那里隐居,好像在逃避什么,这证明当年他的行为,至少

没有在物质上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君花和甘铁生两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君花指著甘铁生:“他……和你

一样,一直在山里隐居……那……是为了什么?

    甘铁生这时,表现了他曾是一个果断的军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挥手:“问

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六年前,他……”

    甘铁生和我异口同声:“那是唯一的线索!”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叹了一声,甘铁生道:“如要他还在,

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这些年,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第十三章】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有时,故意想

饿死自己,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肚子愈饿,思路反倒越是空灵!”

    我点头:“这就是基督徒为什么要禁食祷告的原因。”

    甘铁生显然想不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他呆了一呆,才又把身子缩成一

团。这时,我注意到他在把身子形成那个怪异的姿势,身体缩得极紧,一般人

绝无法做到,要是他缩著头,简直就没有任何突出点。

    他也感到我在注意他的姿势,所以解释:“当我确知自己又活了下来之

后,心中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  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把身子

缩成一团,虽然那样做,一点也不能减轻痛苦。我遭到了那样不可想象的背

叛,也一直在把自己的身子紧缩,像是想把痛苦自身体中一滴一点挤出来!”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十分平静,唯其如此,才更叫人有惊心动魄

之感。

    我叹了一声,白素也叹著:`当我们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战役中丧失生时,

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你不知如何从痛苦中熬过来的!”

    甘铁生惨然:“不把自己当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来。我找许多小得根

本不能容身的山洞,硬把自己的身子挤进去,挤得骨头格格发响,心里反倒痛

快些。很奇怪,再小的山洞,一天挤不过去,一个月挤不进去,一年半载下来,

也就挤进去了!”

    我和白素听得骇然,甘铁生这几十年在山中的日子,自然痛苦,但再也想

不到,会痛苦到这种程度!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反倒像是在说著别人的事

一样,是不是经历了象他那样大痛苦的人,会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

    他继续在说著:“我想世上很少人能有我这样的经历,挤在一个小山洞之

中,我可以几天几夜,不饮不食,人不像人,兽不像兽。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却

待别能想,什么都想,有许多许多事,都在那种情形下想通了,有了答案,唯一

想不能的就是  ”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惘然。

    自然,他就算没有说出来,我们也都知道,他想不通的一点是:方铁生为

什么要背叛!

    也就在他陡然停下来的那一刹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脱口说出了一

句话来。

    这句话一出口,不但甘铁生、君花和白素都神情愕然望向我,连我自己,

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又急忙作了一个“请听我解释”的手势。

    我陡然脱口叫出来的那句话是:“或许方铁生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背叛,已是不移的事实,所有的疑问焦点,都集中在他为什么要背

叛这一点上。

    而我,竟忽然感到,方铁生可能没有背叛,自然叫听到的人,都感到错愕

之极。我一面作手势,一面已开始解释,指著甘铁生:“你本来就是一个相当

有学识的人,过去几十年,在那么特异的环境中,使你有不断的沉思的机会,

去想许多问题,而且都有了答案!”

    甘铁生的神情十分沉著,可是他灼灼的目光,却显示他正在等著我进一

步的说明。

    我又挥了一下手:“我是就最简单的逻辑规律想到这一点的  ”

    说到这里,我向白素望去,寻求她的支持,她竟然可以把我没有说出来的

话接下去:“简单的规律是:既然所有的问题,都有瞭解答,那么,唯一没有答

案的问题,就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

    我大是感激,紧握白素的手:“对了,就是这个意思。”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著,他们显然在认真考虑这个说法,可是他们又显然

无法接受。

    过了一会,君花才十分小心地问:“那么,方铁生伪传军令,按兵不动,破

坏作战计划,令山上的部队全军覆没,这种行为叫什么?”

    我和白素苦笑,齐声道:“背叛!当然是背叛!”

    君花吁了一口气:“问题在,不过没有答案!”

    甘铁生却道:“答案有,在方铁生那里,去找他!”

    他说著,向我望来,我一时之间难以决定,他的意思,自然是要我和白素

也去,我倒真的很想去,这时,白素先说:“我们还是先到当年事件发生时的现

场去看一下。”

    甘铁生扬了扬眉“好,先带你们上山!”

    那座山真是怪山,就算没有军事常识的人,也知道把军队开上那样的穷

山恶水去,是一种自杀行为。也正由于地形如此奇特,才更显出甘铁生当年

的作战计划,何等大胆冒险。

    整座山连绵几十里,又和别的山相连,是一个相当大的山区,甘铁生在方

圆几十里之中,对山上的一切,都熟悉之极。

    在山中,我们逗留了足足三天。在这三天之中,甘铁生给我们看他当年

跌下去的那个山缝,和山缝下的深洞  我跃下之后,也花了近半小时才攀

上来,甘铁生当年,重伤昏迷之后醒来,很难想象他是怎么样爬出那深洞的。

    甘铁生又“示范”了他挤进狭窄山洞中的本事,山洞小得看来绝无可能容

下一个人,可是他就有本事,把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挤进去,直到全身进

入,从外面看来,根本分不清他哪里是头,哪里是脚。而他就在这种情形下,

思索著各种问题。

    这种把自己的身体挤进狭小空间中的本领,中外的杂技表演者,有的也

可以做得到,但决计不如甘铁生所能做到的那样。

    而且,甘铁生也用行动说明了他靠什么来生活,他从土中挖出了一大堆

形状怪异莫名,说死不死,说活不活的昆虫的蛹来,有的是蝉,有的是蝼蛄,有

的是金龟子,然后放在枯枝上烤和烧,把它们都变成一团团黑褐色的东西,还

津津有味放在口中嚼著。

    他介绍说蝉蛹最可口,我拣了一个,放进口中,果然十分甘香,君花和白

素看得不住皱眉。

    他也表演了如何把一只刺蝟化为可口的食物,并从岩石上刮下盐来,在

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上摄去营养,我认识不少人,有著超卓的野外求生本能,甘

铁生和他们排在一起,绝不逊色!

    最后一天的下午,他把我们带进了一个山洞,在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

“当年,我拉著半个师的队伍上了山,这个山洞就是指挥部,这块大概是办公

桌,又是床,在等待的那几天之中,我  ”

    他说到这里,望了君花一眼,眼光之中,情意极深,君花叹了一声:“我

道的,我知道你一定在想我,在揪心揪肺地想我!”

    甘铁生叹了一声:“是的,不过我想到你很快乐,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君花又叹了一声:“我是很快乐,可是会突然想起你,心里就会有象被刀

戳了一下的那样痛楚!”

    (当他们在这样对话的时候,我和白素都一声不出,原因大家都明白  

他们当年,是三个男人,可是看来他们之间的恋情,仍然在纠缠不清。)

    (虽然他们之间真有恋情,可是总有点怪异之感,所以无法表示任何意

见。)

    甘铁生话头一转:“那几天并不难过,要处理的事太多,小牛  君花,你

还记得小牛吗?那书记官,甚至写好了如何收骗俘虏,如何处理战利品的计

划书,全军上下,人人兴奋莫名,一直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刻,等不到预期的进

攻  ”

    说到这里,甘铁生双手按在大石上,身子微微发抖,神情极可怕:“派下山

去刺探军情的人,没有一个回来,山下重重包围,全是敌军,根本不知道发生

了什么事,我再会领兵打仗,也没有办法,全体军官,都围在我的面前,人到了

绝路,会有各种古怪的想法,很有几个想责备我订出了这样作战计划的!”

    君花喃喃道:“他们不应该责备你。”

    甘铁生深深吸了一口气:“结果,没有人出声,他们只是盯著我的手看,当

时,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盯著我的手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住喘著气,没有人问他为什么,因为明知给他

缓过一口气来,他一定会说出其中原因来的。

    大约三分钟之后,他才继续:“原来我的手,本来一直按在大石上的,由于

心中的焦急、愤怒和失望,手指在渐渐收拢,指甲压在石上,用的力道那么大,

十只指甲,一只一只迸裂,脱破了手指,鲜血迸溅,十指连心,我竟然一点不觉

得痛!”'

    他一口气说到这时,按在大石上的双手,也收成了拳头,这一次,自然没

有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情形出现。可想而知,当年,所有的军官,看到了甘师

长的伤痛,竟到了这一地步,怎么还忍心责备他?

    甘铁生吁了一口气,把握紧了的拳头,又慢慢松了开来:“我等了六小时,

在军事行为中,有时连六秒钟都不能等的,我等了六小时,方下令突围……那

不是突围……真是拚命,一条一条鲜蹦活跳的命,断送在敌人的枪炮刺刀之

下,唉……冤孽啊!”

    他会突然之中用一下惨叫“冤孽”来作为叙述的结语,倒很出乎我的意料

之外。

    山洞中静了很久,他最后的那一下叫声,彷彿还在山洞中引起嗡嗡的声

响。

    他闭上眼睛,神情也渐渐由激动而变得平静,再睁开眼来,淡淡一笑:“过

去几十年了,可是那种情景,如在目前。”

    白素道:“战场上,半个师的兵力全军覆亡,不算是一桩大事,有几万人,

几十万人一起在一个战役中死亡的,人类的战争史,是最惨不忍睹的一页!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先生,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一切照你的计划进行,敌军

会怎么样?”

    甘铁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哺哺地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等我们离开那山洞的时候,残阳如血,映得一天一地,满山都红,看起来

就象是当年的鲜血还没有凝结,凄凉悲壮,莫可名状。

    离开了山,回到那小客栈,甘铁生和君花不断回忆著过去的旧事,上半夜

我还勉强听著,可是看情形,他们非通宵达旦谈下去不可,我打了一个呵欠,

和白素一起告辞,回到了我们自己的房间。

    我已有很久没有在这种典型的中国北方小镇中的客栈过夜了,由于疲

倦,躲在硬梆梆的炕上,倒也大有睡意,身边的白素一动不动,我知道她正在

想著什么,过了一会,果然白素说了话:“你在那一刹那,感到方铁生根本没有

背叛,既然事实上无法令人接受,但许多情形,却可以反证这一点。”

    我伸了一个懒腰:“是啊,象完全没有背叛的动机,象背叛之后他一点好

处都没有得到,象事先一点迹象也没有,等等,都可以反证没有背叛行为。”

    白素叹了一声:“理论上这样,但实际,却分明是另外一回事。”

    我用力在炕上敲了一拳,发出了“蓬”的一声响  那时并非冬天,炕不

必生火:“整个大谜团,只有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一找到,什么都可迎刃而解。”

    白素停了片刻,才道:“真有趣,以我们的推理能力,竟然会一点头绪也没

有。”

    我又伸了一个懒腰:“看小说,会看出我们这样的结果来,世上只怕没有

人敢看小说!”

    白素侧头看了我一下:“你不觉得很有趣?”

    我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有趣之至,单是旅行到这种地方来,和你几

乎可以剪烛夜话,就够有趣的了。”

    白素闭上了眼睛:“希望明天在那个山拗之中,会有所发现。”

    我连白素想发现些什么都没有概念,自然无法接口。

    第二天一早醒来,君花本领很大,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辆吉普车,车

龄至少二十年以上,但还可以行驶,就由她驾驶,到当年屯兵的那个山坳去。

    一路上,君花向甘铁生解释当年方铁生和她,如何带了半个师的官兵,化

整为零,穿过敌军阵地的空隙,成功地脱出包围圈,到达了敌军的外围的经

过。

    那山拗,离那座山大约有二十公里,属于另一个山区,车子在崎岖的路上

跳动前进,一驶进两座山峰,排天的峭壁,甘铁生就喝了一声采:“好秘密的地

方!”

    君花道:“里面的山谷可大著,一万人也藏得下。”

    说到这里,车已驶不向前去了,因为前面有一大堆碎石,堵塞了去路,那

堆大小不同的石块,大的比人还高,小的只如拳头,如同一座水坝一样,把峭

壁之间的峡谷,塞得满满的只有十公尺高,看起来异特之至。

    君花指著那高高的乱石坝:“当年我们探测地形,到了这里,以为前面已

经是绝路了,他攀上去一看,大声欢呼,这才知里面别有天地。”

    甘铁生皱眉:“人和轻武器可以翻过去,辎重怎么办?”

    他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将官,一下子就想到了问题的中心点。君花道:“辎

重留在那边,派两个连防守!”

    甘铁生“嗯”了一声,看情形他对方铁生和君花当年的安排,并不是十分

满意。

    的确,辎重,重武器和许多物资,是军队的命脉,如果辎重有失,部队的作

战能力,也自然消失了,方铁生的决定,可说相当冒险。

    君花也看出了甘铁生的不满,她低声分辨了一句:“敌人没有发现。”

    甘铁生抬起头来,眯著眼,看著那堵乱石坝,我和白素一到,就被这奇景

吸引。堵成了一道坝的大小石块,显然是从两边峭壁上跌落下来的,两边峭

壁上,怪石嶙峋,峋峨不齐,有风化的痕迹,想来是若干年前,有过一次山崩,

大量石块飞落下来,堵住了峡谷。

    这种自然现象虽然不多见,但也可以理解。在峭壁上,还有许多大石,看

来也摇摇欲堕,只要有少量炸药,保证可以将这道石坝,加高十公尺

    君花已开始向上攀去,要攀越这道石坝,十分容易,君花一边说著:“当兄

弟知道你们突围惨败之后,简直如世界末日末一样。很多人攀出山拗来,竟有

不少在攀越的过程中跌死跌伤的!”

    要爬过这道乱石坝,身手灵便的少年人就能做得到,之所以出现君花所

说的这种情形,自然是当时那些人的心中慌乱到了极点,行动大是失常之故。

    不一会,我们就攀到了坝顶,眼前是一个好大的山拗。

    这时,各人的视线,自然而然,都被眼前这种豁然开朗的地形所吸引,只

有白素,还在抬头打量著两边的峭壁,我看了山坳一会,跟著她去看,她指著

两边峭壁的近顶处:“看,两边峭壁在那里,几乎一样高度,有极深的刻痕!”

    白素用“刻痕”来形容那种山形,其实并不十分恰当,那是一道约有两公

尺深,一公尺高下的凹位,在两边峭壁离顶还有十来公尺处,所以令得那上面

的山石,看来更是随时会崩落。在那两个凹进去之处,山石尖突,十分凌乱,

可能是那一部分的石质十分松软,所以在山崩中,一起落了下来。

    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白素“嗯”地一声:“当初山脉形成,一定是一座

山峰,在地壳的变动之中,裂成了两半,形成了峡谷,所以峡谷同两边的峭壁,

石质一样,才会再在若干年后的山崩中,形成如今这样的奇景。”

    我和白素在讲这座奇特的山景,君花和甘铁生在一旁听著,甘铁生叹了

一声:“山川的形成,都是亿万年的事,人生短促,实在无法理解!”

    过了一会,他又道;“时间还是过去不够多,要是再过几十年,大家都死

了,背叛和被背叛,又有什么分别,全变成一样了!”

    在他的感叹声中,我们已翻过了那道乱石坝,里面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

叫人有一踏足实地,就有想大叫大跳的冲动,右手有一道相当宽的山溪,隔老

远就能感到那股山溪的清淡气味,不能不承认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隐蔽理想

的地方了。

    君花指著另一座山壁,那山壁上,有一个突出的,看来又大又平整的石

坪:“辽望哨就设在那天然的岗楼上。”'

    白素问:“那石坪,就是有人报告说,曾见过方铁生出现之处?”

    君花咬著下唇,点了点头。白素又问;“你和方铁生常去的那个山洞呢?”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前,我们都跟在后面。

    山坳的四周全是山峰,山峰上下,都有不少山洞,大小都有,君花带著我

们进了一个门口有一块长满了苔藓的大石作天然遮掩的山洞之中,侧身从大

石边走了进去,甘铁生跟进去,我和白素进了洞,洞中很黑,可是却相当整

洁。”

    君花向著一个极阴暗的角落走去,然后,停立在一块石头前,久久不动。

    那自然就是她当年和方铁生相偎相依之处了。

    甘铁生就站在她的身边,黑暗中,目光闪闪,真难想象几十年之前那股不

正常的情欲烈焰会延续至今,可是眼前的情形,又的确如此。

    君花终于转过头来,和甘铁生的视线接触,两人都震动了一下,白素也注

意到了他们的情形,握住了我的手臂。甘铁生君花互望了好一会,两人才

同时叹了口气,各自伸出手来,紧紧握著,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行动。

    白素问:“就是在这里,你说过,方铁生忽然有了十分特别的感应?”

    君花“嗯”地一声:“你说得生动,他那时,真的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说了

几句调皮话,他就走了出去,我有点生气,没有立刻跟出去,山洞口有大石挡

著,我看不到洞外的情形,等我也出去……大概至多十分钟,他已不知道到哪

里去了,天色也黑了下来……”

    君花的声音愈说愈低,因为接下来,当方铁生再出现的时候,已是午夜时

分,他已在军官会议上伪传军令了!

    白素向我望来,我明白她的意思,立时道:“从入暮到午夜,大约是六小时

左右,他不可能去得太远,要是有什么事发生,一定就在附近发生。”

    白素吸了一口气:“最大的可能,是在那个石坪上,因为有人见过他在那

里出现,他身形高大异常,不会被人认错。”

    甘铁生喃喃地道:“会有什么事发生?”

    君花也难过地摇著头,白素已向山洞外走出去,到了山洞外,转过了一座

山崖,就可以看到那个石坪,要攀到那个石坪不是很容易,我们花了约莫一小

时才到达  最早到达的是甘铁生,至少早了十五分钟,那自然由于他几十

年来一直在山中当野人的缘故。

    那石坪相当大,约有一百多平方公尺,很完整,有几株至少百年以上的松

树,夭矫弯曲地生长著,气势雄伟,登高一看,视线可及处极远,附近山色,尽

收眼底,山风吹来,白素长发披拂,简直就像是仙子一样,我也大是觉得心旷

神怡。

【第十四章】

    君花和甘铁生的感受显然不同,他们都显得十分沉默,甘铁生望著整个

山坳,过了一会,才道:“他站到这里来,想干什么?想看本师弟兄怎样伤心欲

绝?怎样被敌人歼灭?”

    白素语调沉缓:“他宣布了假军令之后到这里来,还是在这以前已经来

过?”

    君花摇头:“没有人知道。”

    我站在石坪的中心,打量周围的环境,大约是我脸上的神情变化,对白素

来说太熟悉了,所以她知道我在这一刹那之间,想的是什么,她用力踏了一下

脚下的石坪:“要是有什么天外来客的话,这个大石坪,倒是他们飞船下降的

理想地点。”

    “天外来客”对我和白素来说,并不是什么陌生事,在许多事件中,我都曾

和“他们”有过不同程度的交往,可是对于甘铁生君花来说,自然十分陌生,

尤其是甘铁生,简直感到了突兀,他立时问:“天外来客?你们在说些什么?”

    我作了一个手势  向天上指了一指:“我们曾假设,有一种外来的力

量,影响了方铁生的脑部正常活动,使他产生截然不同的思想,这就是方铁生

为什么在绝无可能,毫无理由的情形下,产生背叛行为的原因。”

    甘铁生的双眉安得极紧,看样子他正在努力思索著有没有这个可能,他

思索得出的结论,倒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十分不满地闷哼了一声:“你们太异

想天开了,哪有什么天外来客!”

    我叹了一声:“你在深山中隐居太久了!这几十年来地球上发生了许多

事,你都不知道,天外来客来自各个不同的星球,早已在地球上活动,各有各

的目的,各有各的方式,千变万化,地球人在他们看来,是一种相当低能的生

物  这一点,也有愈来愈多的地球人知道了。”

    甘铁生十分用心地听著,他毕竟本来就很有学问底子,再加上曾经过几

十年的潜心苦思,我相信他能接受许多普通人认为不可能的观点。

    果然,他在想了一会之后,吁了一口气:“听来也似乎有道理,可是,为什

么天外来客要运用力量,叫方铁生背叛?”

    他对我们的假设,不但领悟得快,而且提出了疑问,我和白素一面觉得高

兴,一面也只好苦笑:“没有理由  这只不过是我们不成熟的假设。”

    白素补充:“所以我要到现场来看看,若真是有异星人到过,总有一点痕

迹留下来的。”

    君花长期在外国居住,自然有机会接触许多有关天外来客的幻想故事,

可是她对我们假设的接受程度,反倒不如甘铁生,所以她用讥讽的口吻,指著

那一大堆乱石坝,和两道峭壁上奇异的深而对等的“刻痕”说:“看,可能有一

只飞船从那里飞进来,飞船的翼,划过山崖,形成了刻痕,又令得峭壁上的石

块,大幅崩落,堆成了一个乱石坝!”

    我和白素自然听得出她的语外之音,白素微笑:“我早已留意到了,如果

曾发生过这样的事,飞船撞山,必然损毁,可是一点残骸都没有留下。”

    君花顺手,向石坪后面的山峰指了一下:“那里有许多山洞,或许飞进去

了,现在还在!”

    甘铁生听到这里,叫了起来:“你们在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立时道:“可能真,可能假。那山峰有多少山洞,总得去找一找。”

    君花先是神情很不以为然,但是在略想了想之后,改变了主意:“对,要去

找一找,这是典型卫斯理式的解决问题方法!”

    我“哈哈”一笑:“当日你把小说稿托人带给我看,希望听听我的意见,不

正是由于`卫斯理式解决问题方法'很有用吗?”

    君花坦然承认:“正是!如果真能在这里找到外星人曾来过的证据,那

么,你们的假设,就可以成为事实。”

    甘铁生也笑:“这真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最佳例子。”

    甘铁生所说的那句话,正是他在寻求知识的时代最流行的话,这时他自

然而然说了出来,可知一个人生活的时代背景,对这个人影响之久远。

    四个人并没有在石坪上停留多久,就开始去察看石坪后山峰上的大小山

洞,这是一项相当费时间的行动,在行动之中,君花不断简单扼要地向甘铁生

讲述著我的许多记述出来的经历,令甘铁生用异样的目光望向我的次数,也

愈来愈多。

    一直到天黑,甘铁生发挥了他在野外生活的本领,我也不甘后人,所以我

们的晚餐,丰富之至,包括了一只烤□子,两只烤兔,若干甜酸不一的山果,围

著一大堆篝火,吃了个饱之后,我取出了一直藏在身边的酒,令得甘铁生发出

了欢呼声。

    大家都没有睡意,天南地北,话题广泛,到半夜时分,才略为休息一下,我

和白素轻拥著,靠在一起让柔和的山风轻拂著,天上月明星稀,山影幢幢,静

到了极处。我们曾在一起,有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经历,但象如今这样的情形,

倒还是第一遭,所以很有点新鲜感。

    在离我们不远处,君花和甘铁生敢靠在一起,君花已经睡著了,甘铁生的

身子缩成一团,昂首望著天,双眼睁得很大,一动不动,显然醒著。

    我压低声音:“刚才甘铁生所作的假设,比我们所作的一切假设都大胆!”

    白素作了一个不屑的神情:“不算什么大胆,左右不过是中了`卫斯理

毒'。”

    我给她说得又好气又好笑:“我倒觉得他的假设,也很有道理。”

    白素笑了起来:“你自然觉得有道理,因为他的假设,正是根据你的思想

逻辑产生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刚才甘铁生提出假设时的情形,想了一遍。

    在酒酣之余,我们的话题,十分广泛,甘铁生向我问的问题极多,似乎几

十年来积在心中的一切疑问,都想在一夜之间解开。

    说著,他忽然又提起了一件事:“你们只见过方铁生的照片,没见过他的

人,还是很难想像,竟会有这样的大汉!”

    我道:“单看相片,印象也够深刻的了。”

    甘铁生深吸了一口气,用树枝拨弄火堆,沉默了片刻才道;“我忽然有一

个怪异的想法,方铁生的外形那么与众不同,他的虬髯生长速度快绝,几乎是

先剃了左边面,再剃右边面时,左边又长出来了!他的气力,也大到了不合常

理的程度!”

    君花略侧了侧身子,避开了因为他拨动火堆而溅起来的火星沫子,盯著

他:“你想说明什么啊?”

    我已抢先代甘铁生回答,因为甘铁生的话,深得我心,也就是后来白素所

说的“合乎我的思想方法”。“他想说明,方铁生,有可能,就是外星人!”

    君花的口一下子张得极大,神情错愕之极,白素忙伸手在她的手背上轻

拍了两下:“别太吃惊,把任何人都当作外星人是他的一贯方法,有时,连我都

被怀疑成为外星人,说不定他自己也怀疑自己是外星人。”

    白素的那几句话,才把君花的紧张缓和了下来  她曾和方铁生有过那

么畸形而亲密的关系,方铁生如果是外星人,她自然大有紧张惊愕的原因。

    而甘铁生对我的话,却连连点头:“他身世不明,根本没有人知道他父母

是谁,自何而来,他被人发现时,就是在垃圾堆里找食物,他的智力极高,什么

事一学就会,聪明得叫人吃惊……”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的名字叫`铁生',如果他是一艘堕毁的飞船

之中的唯一生还者,那么这个名字,就再贴切也没有  ”

    君花用力在他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愈说愈奇了,你自己的名字,也叫铁

生!”

    甘铁生摇头:“我不同,我有父母,有来历可查,不像他来历不明!”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脸上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告诉我,她心中

正在说:“听,甘铁生的想像力,比你还丰富,半天之前,他连外星人这名词,只

怕都没有听说过!”

    甘铁生在继续著:“如果他是异星人的话,那么在紧要关头背叛,也不足

为奇。哼,非我族类,其心必殊!”

    他忽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令我怔呆了好一会,无法作出反应。

    甘铁生的假设,当然不是绝无可能,但我不同意他“非我族类”的判语。

    甘铁生目光灼灼望著我,在火光的照耀下,他满是皱纹,粗糙之极的脸

上,现出急于想听我意见的神情。我想了一想:“不排除他是异星人的可能,

但就算他是,他的背叛行为,也毫无意义。”

    甘铁生“哼”地一声:“或许他那种人,背叛正是他们的本性!”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立刻想到的是,若是某个星体上的人,背叛是这种

星体人的天性,那么,这种星体上的人,应该是宇宙之间最可怕的生物了!

    我喃喃地道:“如果真有……这样的人,希望只有方铁生一个流落在地球

上。”

    白素一直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正在思索什么,君花打

了一个呵欠,望著甘铁生:“你的想像力,直追卫斯理!”

    我和甘铁生都干笑了几声,并不十分欣赏君花的“幽默”,以后,话题又转

到了别的。

    直到休息时,我才又想了起来,和白素又讨论了几句,我忽然又想到了一

点,轻推了一下白素:“我们的设想,可以和甘铁生的设想衔接起来。”

    白素没有立刻回答,但是我自然知道她明白我的话。过了一会,她才道:

“有他的同类,找到了他?或者,他的同类,用某种方法,使他知道了自己的真

正身分?总之,我们假设的外来力量,来自他的同类?”

    我点头:“如果方铁生真是异星人。”

    我和白素的语音虽低,但长期在野外生活的甘铁生,听觉十分灵敏,立时

向我们望过来。

    白素向他挥手示意,甘铁生也扬了扬手,白素道:“外星孩子流落地球,在

地球长大,文明先进的外星人,自然会尽量设法把孩子找回去。”

    我就笑一声,举起手来:“我收回这个假设,因为方铁生没有回去,至少,

十六年前,他还在武夷山被人见到过。”

    白素沉吟了一下:“或许,他习惯地球生活,不愿意回他自己的星球去。”

    我表示怀疑:“在深山中隐居?”

    白素扬了扬眉:“他住在一个小道观中,可能已经出家了。别忘了,地球

上有他曾经爱过的人,他立誓要相爱九九八十一世!”

    我冷笑:“显然是谎言,他的背叛行为,背叛了一切人,包括君花在内。”

    甘铁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我也认为他有同类来到地球的可能性不

大。”

    白素向君花指了一指:“根据她的叙述,方铁生在那山洞之中,的确曾有

过什么外来力量的感应!”

    甘铁生道:“或许是发自他自己的内心的感应!”

    (以前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们的种种假设,都没有一个可以确切成立

的。)

    (而在我所叙述过的许多故事之中,也从来没有一个,可以作那么多的假

设。)

    (虽然我早已明白,再多一点假设,也没有意义,可是由于事情实在相当

特出,所以,明知没有意义,还是要忍不住不断假设下去。)

    (这也是这桩事最特别之处!)

    当下我们又说了一话,甘铁生忽然恨恨地道:“那一仗要是打赢了,历史

会改写!”

    我和白素听得他这样说,不约而同,长叹了一声。甘铁生立时问:“怎么?

不对?”

    我道:“是,不对,过去几十年的历史,已证明了你这一仗是打赢了,还是

打输了,对历史一点影响也没有,最多只不过在十分详细的历史中,说明这一

仗的胜负而已。历史的巨轮,照著它自己的轨迹前进,不受任何力量的影响,

你的这种说法,是自我膨胀的结果!”

    我们以为已睡著了的君花,这时忽然道:“卫先生,你真残忍,就让他幻想

下去,有什么不好?”

    我立即道:“很简单:人不能活在幻想中,他还要活下去!”

    甘铁生在我说到一半时,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挥舞著,神情激动之极,可

是在我君花的对话之后,他渐渐镇定了下来,木然而立,声音也平淡得惊

人:“对,胜或败,在那时看来,关系重大,几十年过去了,现在看来,算是什

么?”

    我们都不出声,过了一会,他又道:“或许那一仗赢了,下一仗就会输,从

大局势来看,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或许,早已死在战场上了,或许,再也不

能和君花见面了,谁能知道世事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会,才又道:“方铁生的背叛,在当时看来,当然罪

大恶极,可是现在,谁还会去追究历史中的一件小事?”

    君花大声道:“我会追究!我要知道为什么,不单是为了那一仗的胜负,

也为了我个人的感情,我要问他,为什么那么轻易背叛了自己的誓言!”

    甘铁生“哈哈”一笑  他的笑声一点也不造作,真正是有一切都看开了

的洒脱:“你还记得当年的誓言?如果他一直遵守著,那又如何?”

    君花抬头望著天  事情一触及他们三个人之间的那段古里古怪的感

情,别人就不好说什么,所以我和白素两人,都不出声。过了好一会,君花才

长叹一声:“就算不为恩,不为怨,不为情,不为爱,总要在他口中,找出一个原

因来!”

    甘铁生侧著头想了一会,看他的神情,象是在思考别人的事一样:“当然

要去见见他,如果见得到的话。当年故人,所余无几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作了一个手势,称赞我一番话,把甘铁生

心中的恨意,消解得乾乾净净。我心中也十分高兴,知道一来是毕竟事情相

隔了那么多年,二来,在那许多年来,甘铁生自己潜修冥思,其实早已把恩仇、

得失、胜败、有无之间的关窍参透了,只不过由于当年的惨痛经历实在太深

刻,所以才在最要紧的关头之上,受了阻滞。

    而我的那番话,说得十分直接,一点不转弯抹角,对他来说,自然起了当

头棒喝、恍然大悟的作用,一下子就完全明白过来了,明白当年在他生命之中

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夹在几千几万年的历史之中,微小得不知算是什么。

    (每一个人自己认为重要之极的生命,夹在亿万个生命之中,也微小得不

知算是什么!)

    一窍通,自然什么都想通了,这便是他的神态为什么有了重大转变的原

因  这是自然而然的改变,不是勉强造作得来的!

    我向他走过去,和他互望了一眼,大家会心微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自

然不必再多说什么话,大家都知道对方的心意。我只是道:“休息一会吧,等

到天亮,再到昨天没找过的山洞去找找,看看是不是有`非我族类'来过的迹

象。”

    甘铁生呵呵大笑了起来,在他的笑声之中,又证明了他心中一无阻碍,这

一刻,怕是他的一生之中,最感到轻松的时刻。

    我竟然有点羡慕他忽然之间可以达到人生的这一境界!现在,他和君

花,显然成为一个明显的对比,在君花心思之中,还纠缠著人生的悲欢离合,

伤痛惨情,七情六欲,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甘铁生这样,心灵上的彻底大解

脱!

    所以,我望向君花的时候,大有同情的神色,可是当我忽然又接触到白素

嘲弄的眼神时,我不禁陡然一震,伸手在自己的头上,重重打了一下  我明

白白素的意思,白素在笑我: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七情六欲都了断了吗?不

然,有什么资格笑人?

    我向白素作了一个鬼脸:“给我几十年时间,在痛苦中打滚反省,我也会

什么都看得开!”

    甘铁生象是没有听到我的话,望著君花,带著微笑,隔了一会,忽然道:

“痴儿!痴儿!”

    君花凄然一笑,我和白素看得大是心醉。

    就在这种境界之中,时间过去,东方发白,甘铁生用竹节盛来清冽无比的

水,漱了漱口,又吃了点山果,再去找剩余的山洞。

    直到第二天下午,弄得疲累不堪,发现几个极大的山洞,入口处都十分隐

蔽,但是却一点也没有异星人来过的迹象。

    我道:“看来,异星人曾影响过方铁生的假设,没有实际证据可以证明。”

    大家都同意我的说法,在我们攀下石坪,又来到了那个乱石坝前时,白素

君花眨了眨眼:“看来真象是一次外来力量撞击所形成的。”

    我道:“一次轻度的地震,也可以形成这样的结果。”

    甘铁生忽然象是想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问题一样,笑了起来;“如果小方

真是异星人,你们想他会不会承认?”

    自从见到他之后,他一直都叫“方铁生”,这时忽然自然而然改口叫起“小

方”来,可想而知,那是他过去一直以来对方铁生的称呼,此际在他的心胸之

中,既然已了无恩怨,自然也就恢复了原来的称呼。

    君花瞪了他一眼:“很有趣么?”

    甘铁生竟象小孩子一样拍起手来:“自然有趣,想想我们竟然和一个异星

人相处了那么久,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没有趣?”

    君花不知是跟著笑好,还是著恼好,神情十分尴尬,甘铁生在她的背上重

重拍了一下,呵呵大笑,神情快乐得叫人眼红。

    攀过了乱石坝,登上那辆旧吉普车,回到了那个小镇,出乎意料之外,当

地县政府派了一个中年人来,在客栈等候君花。

    那人自称是一个什么资料保存机构的负责人,一看到我们,就问:“哪一

位是`背叛'这篇小说的作者君女士?”

    君花答应了一声,那人把一大包文件双手递上:“小说中所写的这场战

役,君女士写得很真实,但有些情形,君女士显然不知道,这里有当年的一些

资料,希望对君女士在补充修改时有帮助。”

    君花感到意外:“太谢谢了,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帮助,太谢谢了!”

    那人道:“能为侨居西方的华籍作家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那人走了之后,君花急不及待地打开了那一大包文件看,甘铁生却徜徉

著走了开去,对那些文件,连望都不望一眼;我和白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不

多久,就有敲门声,答应了一声,甘铁生就提著一大瓶酒,笑呵呵走进来。

    他这时,和我们才见他时,截然不同,活脱是个世外高人!

    (后来我和白素讨论,白素说甘铁生全然像是元曲中所写的那些渔樵耕

读,看透了世情,大有“酒杯深,故人心,相逢且莫推辞饮。君若歌时我慢斟,

屈原清花由他恁,醉醒争甚!”和“青旗正在疏篱外,醉和古人安在哉”的意味。

这种意境,求诸现代,难得之至。)

【第十五章】

    当晚,君花埋首往事,我和甘铁生把那一大瓶不知名的劣酒(肯定有酒精)喝

了个精光。

    第二天,君花双眼通红:“看了一晚,什么新的材料都没有。”

    甘铁生淡然;“就算有新材料,也都是旧材料。”

    甘铁生这句话,说得十分有意思,可是君花却明显地不以为然,她瞪著他:“

你心里对他,不再有恨意?”

    甘铁生呆了一呆,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极度惘然,但随即又恢复

了平淡,象是对“恨意”这个词,感到十分陌生。

    然后,他才停了一停,笑著:“早就应该没有了,等到现在,已经太迟了。”

    君花叹了声:“我不能,或许……是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这样的话,在他们纠缠不清的畸形关系之中,甘铁生听了之后,应该很妒意才

是,但这时,甘铁生就象是局外人,他漫声应道:“也许是,你们曾有过那么快乐

的短暂日子,他弃你而去,你对他的……感觉,自然会强烈得多!”

    君花象是看陌生人一样看著甘铁生,在隔了几十年之后,她又在深山之中找到

甘铁生的时候,虽然甘铁生经过了几十年的野人生活,外形已大不相同,但相信

花还是一下子就可以认出他来的。

    但是现在,君花却觉得他陌生了  那自然是因为甘铁生在整个思想观念改变

了之后,大彻大悟,连眼神和气质都有了自然而然,极大的转变之故。

    甘铁生这时拍著手:“别这样看著我,老实说,若不是你兴致好,我根本不想

去找方铁生,找到了,问明白了为什么,又有什么不同?发生的事早已发生了,问

明了为什么,绝不能改变事实,有什么用?”

    君花的声音,听来十分尖厉:“至少我知道是为了什么,不然……不然……真

会死不瞑目!”

    甘铁生笑:“有那么严重?”

    君花一口气说了七八声“有”,才又道:“每当想起来,就象是心口有刀戳进

去,一个永远好不了的血淋淋的伤口,想不去想,可是做不到,以为时间会令伤口

愈口,可是几十年了,还是每当想起,就有血珠迸出来,我一定要弄明白,他为什

么要背叛。”

    甘铁生显然在说反话;“对,弄明白了之后,伤口就会迅速痊愈!”

    君花的声音极高:“我也知道不会,可是不明白是痛,明白了还是痛,对我来

说,并无损失,只有好处,因为,我明白了!”

    甘铁生不再言语,我在他们争执时,因为涉及当年他们的“感情”,所以不便

插言,实在已经很不耐烦了。君花的心情,实在很容易瞭解  方铁生对她的背叛,

可以纳入爱情的背叛范围之内,和方铁生对甘铁生的背叛,不很相同。

    爱情上的背叛,被背叛了的一方,总是想知道原因,想知道为什么,会不惜一

切代价去追寻答案。虽然真正能得知真相的机会微乎其微。

    而且,在很多情形下,还是不要得到真正的答案的好,真正的答案,有时极其

残酷,要举例的话,可以有很多。因为事实的真相,大多数残酷,不过通常情形下,

都被各种各样的外表所掩遮而已。

    一见他们住了口,我忙道:“该打点武夷山去了。”

    君花恨恨地道:“我恨不得插翼飞去!”

    我哈哈大笑:“你就算有翼,也一定不会比飞机的翼飞得快。”

    飞机的翼,可以令时间和距离的观念改变,古代人要穿越这段距离,所需的时

间,至少一个月。而现在,虽然各种各样的繁琐手续和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以及令人

气结的工作态度,把时间拖慢了许多,但是在两天之后,我们一行四人,还是进入

了武夷山区,并且,还有一个相当活泼的年轻人,作我们的向导,他属于当地的旅

游局,一见一我们,就给我们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在这两天之中,我和甘铁生交谈并不多,但对他心态的转变,却有了进一步的

认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象做了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中的一切,是好是

坏,是苦是甜,谁还会去计较?计较了又怎么样?”

    他并不讳言方铁生,提起来,有时也低叹,有时也微笑,他甚至说:“方铁生

背叛,当然有原因,或许是我先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令他反感了。”

    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君花怒哼一声;“我看你快超凡人圣了!你怎能责怪自己,

你对他那么好,是你把他从垃圾堆捡回来的,你对他那么好……”

    君花说到激动处,不由自主,抽噎起来。

    甘铁生也不去安慰她,神情大是惘然,在惘然之中,却又带著略有所悟的神情。

    他那时的神情有点怪,所以给我的印象也相当深刻,他接著又摇了摇头,却什

么也没有说。

    我知道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但又觉得无此可能,所以才有这样的行动。

    那个向导一见我们,带给我们的好消息是:“四位,我从小在武夷山区长大,

从小就是一个野孩子,那时候……生活困难,别看我年纪小,每天我在山上打个转,

就能弄到可以吃的东西,填饱一家人的肚子!”

    他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有点神秘兮兮地:“在我满山乱转的时候,我就见

过你们要找的那个人,而且,和他的关系很好,有很多山野间生活的知识,就是他

教会我的。”

    我们互望了一眼,心中都十分兴奋。我们在来前,曾先打电报,请当地的旅游

机构协助,说明我们的目的,是要找一个像方铁生这样的人,看来旅游机构的工作

效率相当高,派给我们这个向导,正是我们需要的人。

    君花忙道:“太好了,你最近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向导扬了扬眉:“嗯……有八九年了。”。

    八九年,比十六年,时间又接近了许多,可是毕竟也隔了那么长的时间,君花

又急著问:“照你看,他现在还在不在?”

    向导笑了起来:“一定在,他身体壮健之极,力大无穷,别看他已经老了,十

个八个年轻人都敌不过他,他连老虎都可以打得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阴晴不定,甘铁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一

直是那样子,怀疑他是外星人,也有点道理。”

    当向导的小伙子一听,大感兴趣,问了许多问题,我们不胜其烦,只好喝止他:

“事情十分复杂,讲不明白的,你别再问了!”

    小伙子虽然没有再问,可是一脸按捺不住的好奇神情,看了也叫人心中不忍。

    不过,各位都可以知道,那实在是一个复杂得过了分的故事,就算有心想告诉

他 也不在从何说起才好。

    在山中,有人带路,行进容易得多。我们一早出发,当晚在深山中宿营宿营,

第二天早上出发,不到中午,已来到一座极高的峭壁之前。

    那一带,古木参天,根本已没有了山路,相信当年,陈长青就是在这里迷路的

  他看到方铁生像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样,在峭壁上飞掠而下。不过这时我们

抬头看去,可以看到峭壁树的木上,有些物体在跳动,那当然不是人,而是猴子。

    向导指著峭壁:“攀上去之后,在一个比较低的山头上,就是那人曾住的小道

观,那道观也不知何年何月,因什么人建造的!”

    攀越那峭壁,并不是很困难,峭壁上藤蔓多,处处可以挽手,怪石嶙峋,也容

易踏足,君花也不觉得有什么难处。

    翻过了峭壁,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那个山头上的小道观了,看起来,象是积木

搭出来的一样。云雾绕绕,时隐时现,完全是剑侠小说中的境界。

    那时,正是中午时分。在山中赶路,就是那样,看起来极近,直线距离可能只

三百公尺。但是要到达那地方,却不知要走多少路。

    到我们抵达那小道观时,已是五小时之后的事了,夕阳西下,把漫山映得一片

金红,所有的石、草、木、屋,都在反射夕阳的余晖,壮观之极。

    小道观的门虚掩著,整个道观的外貌,看来残旧之至,向导踏前一步,小道观

的门,已陡然被打开,一条披头散发,满脸虬髯,身形高大,威武莫名的大汉,已

一步跨出,当门而立。

    他身形如此高大,所以跨出门来时,低了一下头,当他当门而立,他的头,就

远高出门楣之上。

    我和白素,不由自主握紧了手,视线留在那大汉身上,再也移不开去。

    夕阳的光芒,照在那大汉的头发上,虬髯上,在他炯炯生光的双眼之中,更反

映出血红的夕阳,他站著一动不动,在破烂不堪的衣服下,可以看到他胸脯的起伏,

可知他心情的激动。

    在那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又进入了另一部小说的境界了,眼前这个大

汉,如果手中提著一柄刀的话,那么,他活脱就是明教四大法王之中的金毛狮王!

    我们和那大汉对望著,大汉脸上的神情,不是很看得清楚(虬髯太浓,遮住了

他一大半脸面),可是,当他那双极有神采的眼睛,紧盯著君花的时候,他面上的

肌肉,在明显地跳动。

    突然之间,他扬起手来  由于他身形极高大,一扬手之际,气势也十分慑人,

我离他最近,一进之间,也几乎不由自主,想后退一步,以避开他的那种逼人的力

量。

    他直指著君花  被这样的一条大汉直指著,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可是君花

十分镇定,她不等发问,就道:“我施了变性手术!”

    方铁生(那神威凛凛的大汉当然就是方铁生)迟疑著重复:“变性手术?”

    君花一字一顿:“是,由男人变成女人,其实我本来就是女人,可是从小一直

被误会是男人,当然也有点阴错阳差,总之我现在是女人!”

    我在一旁,心想,何止“有点阴错阳差”而已,简直就是颠阴倒阳,一塌胡涂!

    方铁生用心听著,双眼之中,现出极度好奇的神采来,他这时当然不再年轻,

但是蓬发虬髯,却一样乌黑,看起来不觉他是一个老年人,所以,他的眼神之中,

竟然带著几分顽皮,足以证明他是一个性格十分活泼的人。

    他仍然望著君花,足有半分钟之后,视线在我、白素和向导的三人身上,一掠

而过,停在甘铁生的身上。甘铁生在才一见到他时,有过一刹那的激动,但随即恢

复了平静。

    直到这时,方铁生向他望去,他才微笑著,用十分平静的声调说:“小兄弟,

你好!”

    甘铁生这句话一出口,除了向导和他自己以外,人人都震动了一下,方铁生的

震动更甚,双手陡然握成了拳,握得粗大的指节,格格直响!

    (几十年前,甘铁生初见方铁生时第一句话是:“小兄弟,你过来!”

    (从那句话开始,他们认识,开始了方铁生生命的改变,也形成了今日的局面。

现在,甘铁生又叫了一声“小兄弟”,可是方铁生为什么那么激动?)

    方铁生挥著拳头,虎虎风生,他大叫起来,声音在宏亮之中,带著一股莫名的

悲愤,他在叫:“问!只管问,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找到我,一定会问我……为什么!”

    他在说到最后“为什么”三个字之际,声音变得嘶哑,听来像是他的心肺都被

撕裂了一样。

    他是一个背叛者,在经过了那么多年之后,见到了当年的受害人,竟然看来没

有半点惭愧悔恨,反倒一副理直气壮,这种神情,看得我和白素,都为之惊骇不已,

我们紧握著手,我自然而然考虑著如果万一出现需要武力厮拚的场面时,如何对付

这个煞神一样的大汉!

    甘铁生先开口,他声音平静:“我没准备这样问你,可是她还想问。”

    君花立时接了上去,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把那么多年来积压在胸中的怒意、

恨意、不明和怀疑,都一起在这三字中,吐了出来:“为什么?”

    那真是听得人心头大震,石破天惊的一问!

    如果说君花的那一问,是九天之上,直击下来的一个霹雳焦雷,那么,方铁生

的回答,简直就是地面上万千座火山,同时爆发,喷射出无数足以摧毁一切的岩浆!

    方铁生一开始回答,场面有些乱,方铁生简直不能自制,无法住口,其间我、

君花、白素都曾抢著大声又问了一些问题,只有甘铁生自始至终,一言不发,象是

完全不关他的事一样。

    正由于场面紊乱,所以我用比较特殊的方法来记述当时的情形,在以下的一大

段之中,除了括弧之中的文字之外,全是方铁生爆发出来的话  方式虽然特别一

点,但还是很容易看得懂的。

    为什么?你不明白?你们真不明白?为什么?因为我必须这样做,一定要那样

做,非那样做不可,我想那样做想了不知多久,终于鼓足勇气做了!我为自己!谁

不为自己呢?把我从垃圾堆中捡出来,培育我成为一个优秀的军人,难道全为了我?

没有一点为了自己?

    我变成什么东西了?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不再是人!人!

人!我不是人!对我好,照顾我,我就算是个人,也不再是自己,我是人家手里捏

出来的一个泥人  看,这是我捏的,好看吧,漂亮吧!

    知道我所承受的压力有多重吗?我必须按照捏我的双手做人,这个可以,那个

不可以,现在的日子多好,以前的日子多苦!

    老实讲,不到一年,我就宁愿回垃圾堆去!我是从垃圾堆来的,让我回垃圾堆

去,这天公地道,可是我回得去吗?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箍,有多少网,把我

死死地箍著,网著,压著,你们知道我在半夜会大口吸气吗?知道我只有肯定在没

有人的时候才呼吸畅顺吗?可就是连这样的机会,也少之又少,没有单独一个人的

机会,可惜吧!一直到现在,那么多年了,都是单独的,可是还会做恶梦,想起那

可怕的日子,做什么,该怎么样,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从副排长起,只要找不死,

一条直路,可以让你看到若干年之后的副总司令!我打仗勇敢?屁!我是想在战场

上找死!

    对我好?当然对我好,我没说有什么人对我不好,可是我能不能拒绝?可不可

以不受?我没法报答,永远不能报答,我也不想报答,因为我根本不要。对,我拣

的时机很卑鄙,打仗,不是输就是赢,你赢了,人家就输,你输了,人家就赢,输

和赢都要死人,没有什么不同,你想想,除了这个机会之外,我还有什么逃走的可

能?对我太好了,当他把你也让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再不逃走,我这一辈子就

只是一个没顿的人!

    以后?我一点也没有后悔过,以后我一座一座深山走,完完全全是我自己,最

后我拣了这里,这里象不像垃圾堆,多么自在逍遥,多么快乐,绝没有人象看猴子

一样地打量你,绝没有人夸奖你,勉励你,要你不断照别人的意思去做人!

    我当然有权这样做,每个人都有权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处理自己的生命!不错,

我害了一些人,被害的人之中,有对我极好极好的,我说过,我为自己打算,我一

刻也不能再忍下去,在那个山洞中,我陡然之间,有了决定。

    什么?外来力量的影响?当然没有,全都是我内心世界的爆炸。背叛!彻底的

背叛,背叛的是一个假的自我,得回的是真正的自我。告诉你们,你们没有资格责

备我是叛徒,没有一个人可以责备另一个人是叛徒,因为人人心中都怀著信念,没

有人可以例外,那是人的天性,人有背叛的天性,看只看什么时候发作!

    什么?外星人?什么外星人,我是人,别看我身形高大,力大无穷,当然是人,

什么外星人里星人,你他妈的在放什么狗屁!

    现在明白了没有,不背叛,那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人人都看看,以为我日子过

得快乐得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苦,连你都不懂,以为我真的快乐,你不应该跟我

下山,应该和他留在山上,我会拚命攻上去,死在你们面前,你也不该把他让给我,

那叫我更无法忍受下去,你们都不把我当一个平等的人,都把我当成一个要尽一切

力量对他好的人!

    没有什么不对,对你们赐给者来说,当然没有什么不对,可是对我这受惠者来

说,我要拒绝,我要大声叫:够了!够了!你们会听吗?

    方铁生双手抓住道观的门框,用力摇著,“哗啦”一声响,把门框整个拉了下

来,他用力拗著,把木框拗成一截一截。

    君花脸色煞白,甘铁生负著双手,走过一边,抬头看天,神情漠然。我和白素,

面面相觑,我们的一切设想,都落了空,只有其中一个,比较接近,我曾说过:方

铁生可能根本没有背叛!

    方铁生确然没有背叛,对他自己而言,他不承认那是背叛,他只承认他的行为,

是在许多箍的网之中,把自己释放了出来!

    他当然可以那样做,每个人都有权那样做。可是他的情形如此特别,以致他的

行为,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极度的背叛!

    每个人的想法不同,竟然可以导致看法上如此巨大的差异,什么是对,什么是

错,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哪有一统的标准?

    方铁生的嘶叫声停了下来之后,山上变得出奇的静,几个人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甘铁生缓缓转过身来:“是我不好  ”

    方铁生大吼一声:“你好!你太好了,到现在你还要好到说自己不好!”

    甘铁生淡然:“没有什么不同,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这个道理,我至少

明白了!”

    方铁生一个转身,走进了道观之中,君花还想说什么,扬起了手来,甘铁生把

她扬起的手抓住:“知道了为什么,该走了!”

    君花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我还是不明白  ”

    甘铁生打断了她的话头:“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它不

明白好了!”

    “背叛”的故事完了。

    咦,不是说,还有我的一半背叛的故事吗?是,也已经说了,或者说,是方铁

生代我说了。

    人人心中都有潜在的背叛意识,看什么时候发作!

    明白吗?不明白也不要紧,因为会明白,总会明白的,要是一直不明白,就让

它不明白好了!